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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总管忙答应下来。燕王年轻的时候打了许多年的仗,确实落下了不少旧伤,平日里不显,但冬天湿冷天气里特别容易发作。在自个儿家里自然有侍候的人能把他照看好了,尽可能减轻他的身体痛苦,但他人在宫里,哪儿有家里这么自在周到?自然是事事都将就着来了。燕王已经在宫里住了两天,看起来可能还要一直住下去,老总管担心得不得了。如今听说自家少主人能给王爷把药物捎带进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老总管忙忙去准备要让朱瑞带进宫的泡脚药汤以及各种药膏药酒药丸之类的东西,一时也没顾得上问朱瑞与谢慕林两口子准备出门上哪儿去。等到他俩换了素色衣裳,叫了辆外表朴实无华的马车出门,他才后知后觉地猜出了他们的目的地。虽然觉得这事儿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毕竟皇上如今正对萧家不满呢……但老总管想到朱瑞毕竟做了萧家十几年的儿子,若是真的对萧家的惨死置之不理,才容易惹人闲话呢,顿时就不打算多说什么了,顶多是吩咐底下的人留意着些,要是京城里出现了什么不利于少主人的流言蜚语,燕王府就得及时做好防范。
谢慕林与朱瑞十分低调地来到了萧家。
这时候将军府的大门才打开不久,连门口的白幡都还没挂满,灵堂上一片冷清清地,尚无人上门吊唁,连受邀前来念经的和尚道士都还没上差呢。萧家管家刚刚打了个哈欠,就看到前二少爷带着位没见过的年轻女子穿着素服上门来了,差点儿没呛着。想起前二少爷如今已经贵为郡王,每每到家里来见自家将军大人,夫人都要客客气气地打一声招呼,绝对不是以往可以任他轻慢的庶子了,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裳,方才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朱瑞客客气气地向管家介绍了谢慕林的身份,便直说:“我来给大哥上一炷香……昨儿夜里刚刚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出来,我就直接回了王府,没来得及过来看看将军。如今将军与夫人如何?家里姑娘们和少夫人还安好吧?”
管家忙道:“将军大人安好,只是悲伤难抑……夫人一直在大少爷灵前守着,眼泪就没停过,昨儿半夜里支撑不住,晕过去了……少夫人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悲伤过度,让好生养着呢。这会子夫人还未醒,只怕要怠慢郡王妃了。”
谢慕林道:“无妨,我只是来上一炷香,若是耽误了萧夫人的休息,反而不好。”
话虽如此,管家还是匆匆去通知了萧琮的妻子萧少夫人前来。眼下这个家里,家主与主母都十分悲伤,前者夜里歇在书房,一直没听见动静,后者昏迷不醒。除此之外,大小姐萧琳精神状态不稳定,谁也不敢让她出面待客。二小姐年纪尚小。马姨娘只是个妾……除了指望少夫人,管家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其实大少爷的后事,包括灵堂、法事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少夫人张罗的。夫人早就伤心傻了,除了抱着儿子的尸首哭,根本没心情料理别的。小姐们又没有经验……事情全都是少夫人挺着肚子忙里忙外,才能在一天之内把东西准备齐全,不曾在上门吊唁的客人面前失礼。可夫人却又因此嫌少夫人太过能干了,觉得她在夫婿横死的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处理后事,未免太过无情。
管家有些替少夫人抱屈,可他又不可能去反驳夫人的话。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让永安郡王妃见见少夫人了。倘若永安郡王妃能在宫里的贵人面前替少夫人多说几句好话,想必夫人的指责不会对少夫人的名声有太大的损害吧?
告知
谢慕林从没见过萧琮的妻子。
在萧琮活着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本人,更别说是他的妻子了,但因为朱瑞的缘故,她时不时就能听到萧琮的事迹,所以对他还算熟悉。只是他的妻子,谢慕林真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她家世很好,是萧夫人千挑万选才为儿子挑中的妻室,与萧琮关系和睦,相敬如宾,近来还怀有身孕。但除此之外,其他关于这位少夫人的情况,谢慕林就不清楚了。
萧少夫人进门的时候,朱瑞已经离开了京城,在外地闯荡,先是金山卫,后来又调职去了开平卫。他本身对于家中新添的嫂子本来就接触不多,身为小叔子也不可能在书信中打听嫂子的事,所以他对萧琮之妻不熟悉,连带的谢慕林也就对其不了解了。
今日初次见面,谢慕林才算是知道了萧琮之妻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位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中人之姿,但气质高华,举止娴雅。她身段瘦削,个子倒是比较高,几乎与谢慕林齐平,唯有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处于怀孕初期,估计已经超过了三个月。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年前京中各宗室皇亲世家那么多宴会,都只见萧夫人出席,却不见萧少夫人露面,估计那时候她还在家中养胎吧?
萧少夫人看起来精神有些憔悴,双眼下方挂着明显的黑眼圈,小脸黄黄的,没有擦粉掩盖。但这并不能遮挡她本人的出众气质与优雅谈吐。她十分优雅得体地与朱瑞和谢慕林见过礼,朱瑞与谢慕林给亡者上过香后,她又依照规矩答了礼,说话用辞文雅而不失悲意,半点不出格。等吩咐管家领着朱瑞去书房看茶,顺便通知公公萧明德之后,她又亲自领着谢慕林来到了花厅。
落座以后,萧少夫人先是为自己婆婆和小姑们不能出来招待贵客而向谢慕林赔礼,又再度谢过他们夫妻上门吊唁。谢慕林虽然跟她一点儿都不熟,也觉得她这礼数实在是无可挑剔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正因为她的礼数太过周全,表现得过于冷静,萧夫人才会觉得儿媳妇并没有为儿子的死感到悲伤,因此对儿媳妇百般挑剔呢?
谢慕林对萧夫人其实没什么好感,更觉得萧琮和他妻子的婚姻,多半只是利益联姻罢了,谈不上什么真情厚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萧少夫人为了丈夫之死而失态呢?难道只有为了亡者哭得要死要活,什么都顾不上了,才叫有情意吗?那是不是正事都不需要有人去做了?
谢慕林对萧夫人的想法不以为然。虽然跟萧少夫人不熟,她还是十分礼貌又略带着两分亲切地与对方交谈着,还表示,朱瑞是在萧家长大的,如今在外人面前还要管萧将军叫一声“舅舅”,双方既然是这么亲近的关系,倘若萧少夫人遇到什么难处,只管开口。要是他们夫妻帮不上忙,自会明说;但要是能帮得上忙,萧少夫人也不必过于外道。
萧少夫人对于朱瑞这个前小叔子的事情并不清楚,家里人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仿佛涉及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她曾经向萧琮多问过两句,却被萧琮训斥了,自那以后她就不再过问此事。反正朱瑞偶尔上门,也不会跟她这个内宅女眷碰面,权当不知道就是了。她看婆母小姑对于朱瑞的态度,也说不上有多么亲近,萧琳甚至还抱怨过朱瑞无情无义,不肯帮三殿下的忙——她对小姑子的这个说法抱怀疑态度,觉得朱瑞身为燕王府的继承人,不肯偏帮三皇子,原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了。
但正因为朱瑞从前与萧家关系不算密切,此时此刻,他妻子会愿意开口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这份心意才显得格外珍贵。尤其是,永安郡王妃谢氏并不是在说大话,而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有可能帮不上忙,但不会欺骗自己。
萧少夫人有些感动,立刻便决定要领受这份好意,不打算日后再求上门去了:“别的事……原也没什么需要劳驾贤伉俪的,只是有一点……关于我们少将军的死……将军与夫人都不曾明言,将军让我们不要追问下去了,夫人则是哭泣不休……我心中实在难以释怀。少将军年青力壮,身手过人,要说他是死于某位本领高超的东宫侍卫之手,也就罢了,可我怎么听说,他是……被东宫宠妾王氏所杀的呢?这是真的么?可是……为什么?!”
看来萧夫人哭儿子的时候,还是透露了一点内情的,只是说得不清不楚,所以萧少夫人对于丈夫的死生出了疑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点。谢慕林曾经也想不通,但现在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想了想,才凑近了萧少夫人道:“这件事宫里没有旨意,我本不该随便往外泄露的,可是萧将军与夫人都应该知道内情了,所以告诉少夫人也没什么,只是少夫人别随便往外说——东宫宠妾王氏,因为三殿下扣留了她的亲妹妹做人质,威胁她听从自己的号令,其实已经给三殿下做事很长一段时间了。萧少将军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在宫中遇见王氏,只会觉得对方是自己人,压根儿就没提防,所以冷不防就挨了对方一刀……”
萧少夫人吃了一惊,面色凝重:“既然是自己人,王氏又为何会忽然对我们少将军下毒手?!”
谢慕林把王湄意的事简单说了说,叹道:“三殿下估计只是把王氏视作工具人,心里还存着事后要灭口的想法,所以压根儿就没让人照顾好人质,也没提防病弱的人质还能在死前往外传递消息……其实他要是早早跟萧少将军打声招呼就好了。凭萧少将军的身手,他要是早知道三殿下已经失去了控制王氏的依仗,在宫中忽然遇到王氏的时候,就不会一点儿警惕心都没有。”
萧少夫人抿了抿唇,神色蓦然一冷,手中紧紧攥住了素帕:“大约三殿下本来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因此也没想过要告诉我们少将军一声吧……”
谢慕林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判断:“没想到……只因为疏忽大意,不但萧少将军遭遇横祸,连三殿下也挨了那王氏一刀,手上受了伤。不过府上不必担心,三殿下如今有太医们诊治,皇上还让萧贵妃去照看他的饮食起居,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需要休养罢了。”
萧少夫人定定地看着谢慕林:“三殿下……果然伤势无碍么?”
“无碍的。”谢慕林笑笑,“是右手上挨了一刀,因为太子殿下拦着不让人送他去太医那儿救治,所以稍稍多流了一点儿血。但等到太后娘娘过来训斥了太子殿下,命我们郡王爷把三殿下送去太医那儿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止血了。太医们说,三殿下这个伤,可能会妨碍他写字或提重物吧……除此之外,应该是无碍的。”
萧少夫人的神色更冷了。因为行动无碍的三皇子,至今也没想过要来给亲表哥上一炷香呢!
暗示
谢慕林看出来了,现阶段,萧家内部是由这位萧少夫人在主持大局。那么她的态度与立场,在短时间内就会对萧家的方场起决定性的作用。
萧明德将军大概已经心灰意冷了;萧夫人还沉浸在丧子的悲伤上无法分神;萧琳是不管事的女儿家,而且本身神智一度不清楚过,谁都不可能允许她主持中馈的;萧璃年纪小又是庶女,她的生母马姨娘更没有越阶上位的本事;萧夫人对儿媳妇如此不满,萧少夫人也依旧承担起了筹备丈夫后事的重责大任,背后肯定得到了公公萧将军的支持。综上所述,此时只要把萧少夫人稳住了,萧家就不大可能会出什么夭蛾子。
况且,萧夫人对儿媳不满是她个人的事,在外人看来,萧少夫人就是萧琮的遗孀。她有可能会影响到那些与萧琮亲善的武将武官们。只要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因为三皇子的态度,不再支持他夺嫡争储,就等于是折断了三皇子另一只臂膀上的一两根手指。手指受了伤,也许不会影响手臂的行动,但肯定不会象手指健全完好时那般活动自如的。但凡三皇子能影响到的军事力量能被削弱几分,燕王与朱瑞父子想要辖制住他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
萧少夫人不同于疼爱女儿的萧夫人与一心盼着嫁给渣男的萧琳,她对三皇子没多少滤镜,如今又因为三皇子的疏忽与失误,失去了丈夫以及腹中孩儿的父亲。她还这么年轻,就要守寡了,多半将来也很难再嫁,她对三皇子会没有恨吗?
谢慕林不怕萧少夫人对萧琮感情不深,只要她还有理智,能准确地对自己一家的处境作出判断,就不会再任由萧家上下被三皇子一路拖进深渊中去。
谢慕林看着萧少夫人的表情变化,不动声色地陪她喝茶说话,主要是关于三皇子如何与王湄如勾结,王湄如又为何要害萧琮等等,也略提了提三皇子受伤后对太医院的种种不满。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谎,虽说有些模糊了对于三皇子伤情的描述,但后者的伤势确实不妨碍他出宫吊唁,只不过三皇子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治疗自己的伤口上了,根本顾不了其他。就连萧贵妃,也一心想着儿子的伤,还分不出心神来过问侄儿的丧事。
萧少夫人听完谢慕林的话,对三皇子的处境也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不仅仅是三皇子的冷情寡义,还有他的前程晦涩……萧夫人与萧琮、萧琳母子三人原本对三皇子的期望已经完全落空了。除非皇帝的儿子全都死绝,否则谁会让一个右手残疾的皇子继位?萧琳不可能嫁给三皇子,将来象她姑姑一样做什么贵妃,还生个皇子继承大统……她最多只能做个富贵闲王的侧妃罢了!那还得看新君是否愿意给这个恩典!
萧家因为三皇子已经赔上了一个女儿的前程,如今又赔上了独子的性命,再跟着他走下去,还能剩下什么?萧少夫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指望孩子能靠着家族的外戚身份获得什么好处。她娘家父祖兄弟都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出人头地,壮大家族的,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也会沿着先辈的这条路走下去。让萧琳去做个妃子,然后让儿子靠着姑姑的裙带关系谋个官做?可萧琮就是外戚之子,本身也有才干,他又得到了什么?!裙带关系或许是一时捷径,但终究不得长久。大道直行,方是他们这等世宦之家子孙的立身之本!
萧少夫人拿定了主意,决定晚些时候就去跟公公萧明德将军商量此事。听得管家将朱瑞领了过来,她不露半点异色,平静地起身相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朱瑞与谢慕林夫妻。
出了萧家大门后,谢慕林与朱瑞上了马车,便小声将自己对萧少夫人说的话告诉了他:“我看萧少夫人对于三殿下,也颇有些怨言。”
朱瑞点点头:“因为萧琮大哥在宫里死得不明不白,昨儿前来打探的人里,似乎有人说起了不干不净的闲话,质疑他是因为酒后私入后宫意图不轨,方才遭此横祸的,只是皇上看在三殿下面上,才不曾明旨法办罢了。当时萧家嫂子就在灵堂后头,想必也听得一肚子气吧?如今你跟她说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也好。她心里清楚萧琮大哥是为什么才死的,也就懒得跟那些一无所知的闲人一般见识了。”
谢慕林道:“我看萧夫人还嫌她不够悲伤,也不知道会怎么气这个儿媳妇。她看起来挺瘦的,还怀着孩子,月份也不大,我就怕她劳累加气闷,会憋出毛病来,对孩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