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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力劝皇帝放纨纨出宫以平民怨,皇帝难舍纨纨,仍犹豫不决。过了几日,各地不知怎的都知晓了此事,竟将所有过愆都推到皇帝身上——宛丘名医张从正病逝[1],是皇帝失德;陈州一口水井干涸,是皇帝失德;连坊间幼童吵架都是皇帝失德。又过了两日,消息终于蔓延到忠孝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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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及保圆睁双目,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定定地呆立不动,旁边军士以为他义愤填膺,笑道:“你老兄急什么?”达及保愠道:“他怎能……”话到嘴边又强忍住,不敢将完颜彝与“仆散姑娘”的情/事说出来。
他死心塌地地崇敬将军,从前总觉天下女子难有才貌品性样样俱全者可与匹配,及至上回见了“仆散姑娘”,方知世上竟有这般清丽文雅、气品高华的少女,当真与将军日精月华,天作之合。谁知这美满良缘竟被君王生生拆散,若被将军知道,还不知会痛成什么样子。
他彷徨半日,知道终归瞒不住,还是由自己缓缓道来好些,便低头走到完颜彝帐中,磕磕绊绊地将听到的传闻一字不落地说了。
“仆散姑娘?不太可能吧?”完颜彝愣了愣,他上次见到纨纨时她年方豆蔻,实难相信皇帝会被个半大孩子迷到失德。达及保以为他深信君王,越发为他难过,切齿道:“怎么不可能?仆散姑娘比画上的仙女都好看,那昏君……”
“住口!”完颜彝急忙站起,“被人听见还了得?!”想了一想,沉吟道:“仆散将军唯有这一个遗孤,她若不愿入宫为妃,宁……兖国长公主岂会袖手旁观?”达及保闻言更添悲愤,低喊道:“兖国长公主病得快要死啦!”
此话一出,宛如晴空中炸了一个焦雷,完颜彝震惊之下猛地抓住达及保双臂,颤声问:“你说什么?”达及保见他目眦尽裂,唬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据说长主是天乙星投胎,现在官家失德,天帝要召长主回去了!”完颜彝眼前发黑,一口气梗在喉头,几乎晕厥过去,达及保忙扶他坐下,心里老大不解,为何他被人横刀夺爱不着急,听闻个不相干的公主病重却如丧考妣一般。
完颜彝定了定神,想到吉星之说本属虚妄,降罪致病更不可信,定是纨纨不愿入宫,完颜宁为报答仆散安贞夫妇大恩,不惜一切拼死回护才落得奄奄重病,她势单力孤,身子又羸弱,此番只怕要玉碎珠沉。想到此,全身热血冲到头顶,一颗心急痛如煎,跳起来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汴京!”
达及保早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搓手愁道:“回汴京不难,可您怎么进宫去?”完颜彝双目发赤,手按刀柄咬牙道:“顾不得许多了!横竖我赤条条一个人,没亲戚可株连,就只身冲杀进去,我……我和她死在一起!”达及保见他失了神志,吓得抱住他急道:“将军冷静些!您要救仆散姑娘,也该先想个法子,哪能自去送死呢?!”
这时帐外有士卒来禀,副枢送来加急令信,达及保怕他暴起发狂,用力按着他不敢放松,完颜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满心急痛,沉声道:“进来吧。”达及保也放开双手,退到一旁。
那士卒入内递上令信,抱拳道:“蒙古南下庆阳,副枢已集齐大军回陕,请将军带领忠孝军与合里合军即日启程!”
军情紧急,听得完颜彝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登时冷静下来,立即接过令信阅看,果如士卒所说,蒙古名将赤老温已逼近庆阳,使节斡骨栾也到达行省,移剌蒲阿席不暇暖,匆忙集合大军回师赴陕。忠孝军素为诸军所倚重,又惯做前锋,故移剌蒲阿命他立即整兵赶往庆阳前线。
达及保听罢,担忧地看向完颜彝,见他只是怔怔皱眉,忙对那士卒道:“将军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心中老大不忍,犹豫片刻,终是无奈地低声问:“将军,您是去汴梁,还是回陕西?”
完颜彝紧握双拳,心痛如绞。从小父母兄长教导他忠孝不能两全,为国尽忠乃第一本分,必要时甚至连孝、仁、义、礼、信皆可舍弃;至于私情私爱更是不值一提,在国家社稷面前犹如鸿毛之轻。他受训多年,尽忠报国的信念早已深入骨髓,若换作他自己重病,哪怕明知必死也绝无反顾,可此时病危的是完颜宁,要弃她不顾却是万万不能。
达及保觑着他神色,小声道:“您若违抗军令,擅自回京,一进城门就会被守军拿下,根本摸不到宫门啊……要不,给广平郡王写封信?”完颜彝摇头道:“王爷不能回京,告诉他也没有用。”左思右想,知达及保所言有理,自己实难分/身进宫探望爱侣,心中如沸如煎,忖道:“我若回京,忠孝军无人统领,万一庆阳沦陷、生灵涂炭,我岂不成了大金的千古罪人?可宁儿命在旦夕,我若一走了之,如何放心得下?如何对得起她一片深情?”想到她的百般体贴,心里愈发不忍,目中一阵酸热,泪意奔涌:“宁儿若知道我这样为难,定会叫我安心征战,不必牵挂她……对了,她心怀天下,向来有济世安民之心,不仅仅是为体谅我,也是为家国百姓……对,她与我志同道合,她尽义,我尽忠,她若玉殒,我绝不独活,拼着多杀几个敌兵,死在战场上就是了!”
他心意已决,神色沉静下来,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毅然道:“传令下去,立刻整装,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达及保松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敬佩之色,抱拳高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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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议尘嚣直上,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将皇帝狠狠训斥一通,逼着他把纨纨送出宫去,并仿照柳氏旧例,赐予首遇之人。皇帝自然犹豫不肯,太后大怒,拍案道:“你不要名声,连江山社稷也不要了?!你想让她入宫为妃,除非我立刻死了!”皇帝忙低头请罪,栗栗不敢再言。皇后暗喜,面上却是一副怜悯不忍之态,柔声劝道:“宜嘉年纪还小,娘娘让她回家静静心就好了,婚姻之事过两年再说吧。”皇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太后面色铁青,正色道:“皇后也太心软了,怎不想想你四姑母是为什么死的?这种狐媚贱妇生下来的妖女,迷惑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她一天不嫁人,国家就不得安生。”皇后屈膝受教,又轻叹道:“妹妹和宜嘉向来要好,听到这一声,可不要急坏了么。”太后皱眉不悦,沉吟道:“宁丫头病着,你们谁都不许乱嚼舌根,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玩的!”
潘守恒侍立在皇帝身后,暗暗剜了皇后一眼,出列跪禀道:“娘娘,天佑大金,长主必将病愈,届时知晓仆散姑娘之事,万一再度卧病……”皇帝忙接口道:“不错!武肃公附葬道陵,宜嘉是他的亲孙女,婚嫁须得谨慎才好。”
太后听他提到仆散揆,顿觉随意赐人之事确实不妥,且皇帝对纨纨志在必得,若她嫁与寻常百姓,终究留着祸根,可若将她嫁给宗室戚里,又未免太过抬举,想来想去,还是先放回济国公府,由她叔父婶娘自去定亲的好。
[1]注:张从正(公元1156年—公元1228年),金朝四大名医之首、金元四大家之一。此处因情节所需改作逝于1129年。
作者有话要说:
查阅仆散安贞资料时,我于《金史》中只找到他有三个(两个)儿子的记录,并未找到任何关于他女儿的资料。然而,元好问的《中州集》中有这样一首诗:
后芳华怨
江南破镜飞上天,二八清光圆。岂知汴梁破来一千日,寂寞菱花仍半边。
白沙漫漫车辘辘,鹍鸡弦中杜鹃哭。塞门憔悴人不知,枉为珠娘怨金谷。
乐府初唱娃儿行,弹棋局平心不平。只今雄蜂雌蝶两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
白玉搔头绿云发,玫瑰面脂透肉滑。春风著人无气力,不必相思解销骨。
洛花绝品姚家黄,扬州银红一国香。千围万绕看不足,雨打风吹空断肠。
丹砂万年药,金印九州督,不及秦宫一生花里活。
长门晓夕寿相如,尽著千金买消渴。
开始以为就是感慨金国宫女的,但是看到其中“只今雄蜂雌蝶两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感觉应该还有点内容,再搜索了下,又发现这样一首词:
摸鱼儿 用遗山芳华怨填 清 · 周岸登
问人间、画工谁画,娃儿十八眉妩。仙人玉骨来天上,娇踏雁沙金缕。春是主,又可奈、朝云一片难成雨。辞枝坠羽,听轧轧东华,香车送出,都是断肠语。
芳华误,亦有通侯戚膴。金鞯貂帽何许。相如四壁堪偕老,奚事白头轻赋。花也妒。莫更向、琵琶弹作离鸾谱。零歌剩舞。怕蝶恼蜂迷,珠啼翠怨,飞絮委尘土。
题记是:
归潜志,元裕之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裕之因赋金谷怨。李长源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裕之亦和其诗。考集中芳华怨一篇即归潜志所载之金谷怨,字句微有异同。其和长源作,集中题曰后芳华怨。详二诗之意,则阿海女子放出后,汴都旋转破,此女流转兵间,得与其故夫重谐乐昌故事。喜其事之振奇,爱二诗之顽艳。檃括入律,为词二阕,先生有灵,必曰此亦雁邱双蕖志也。
于是乎,整个故事终于浮出水面:
仆散安贞死后数年,他的女儿逐渐长成、容貌出众,被金哀宗召入宫,后来因社会舆论压力太大,又很快放了出去。元好问为此写了一首诗《金谷怨》,映射金哀宗如同孙秀强索绿珠一般召仆散氏入宫,而后金末诗人李长源(也是元好问的好友)也以故事中女性角色的身份答了一诗。二诗流传至清末,诗人周岸登有感而发,写下《摸鱼儿用遗山芳华怨填》,隔空致敬元好问的两阙《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和《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
在这个基础上,我设置了纨纨这个人物,她幼失双亲、被强召入宫、被放出都是真实的历史,只可惜都湮灭在浩漫的时空之中了。
唉,为乱世中孤女一喟然……
千山寒暑(五)御侮
正大七年正月,移剌蒲阿大军风驰电掣般飞回庆阳,陕西行省为防军情泄露,当即扣留蒙古使者斡骨栾,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大昌原,忠孝军冲锋在前,马军居次,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此役大获全胜,移剌蒲阿志得意满,命斡骨栾传话给窝阔台:“我已准备军马,尔等可来一战!”
这番傲慢言行被斡骨栾如实带回,窝阔台闻之大怒,更加坚定了伐挞之心。
为筹备粮草辎重,窝阔台发布敕令,蒙古牧民凡有百畜者,须上缴母畜者一。同时开始模仿宋金制度建立驿站,并统计河北、西域户籍人丁数量,着手推行赋税制。
到了秋熟马肥的八月,忍耐多时、筹措良久的窝阔台终于出兵亲征,大军先后攻破天成堡、西京、应州,后取道雁门关,意欲经隰川、平阳而一路南下。九月,金国的恒山公武仙在窝阔台到来之前抢先一步反攻潞州。窝阔台不慌不乱,派小将塔思驰援潞州,一度逼退武仙。移剌蒲阿率大军随后赶到,塔思惨败,辎重人口皆陷没,潞州亦被攻克。武仙当即斩杀蒙古驻潞州统帅任存,并有样学样,破坏了蒙古在潞州的所有军事布防。
窝阔台大为光火,亲自前往潞州,麾下精锐尽出,很快夺回潞州。武仙心知不敌,并未死战,率军退守卫州。卫州地处黄河北岸、太行东麓、卫水之滨,素有“南通十省,北拱神京”之称,是金国在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也是南岸汴梁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