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第25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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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阔台深知金国积贫积弱已久,与诸将商议后决定分兵两路:一路由按扎儿、因只吉台率部分蒙古军,与河北的汉地世侯首领史天泽合兵进攻卫州;令一路则由窝阔台亲自统领,西渡黄河,进攻凤翔。如此一来,兵源本就严重不足的金国更显衰竭,根本无力两路用兵,万一决策失当被蒙古东西夹攻,灭国只在瞬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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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商议什么?!当然是救卫州!”移剌蒲阿强忍怒火,“武仙已经发书求援了,卫州一失,蒙古便可横渡黄河直驱汴梁了!”完颜合达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可。大军一旦东移,蒙古攻破陕西关防,河南便成了一块死地。”他顿了一顿,又拍了拍移剌蒲阿肩头,和言劝道:“我知道你忠心,最担心陛下的安危,我和你是一样的。”移剌蒲阿气愤稍平,转头瞥了立在远处低头不语的完颜彝一眼:“让他留守潼关,咱们回去救卫州,如何?”完颜合达心知他夹带私怨,却不点破,只笑道:“让他对蒙古汗王,咱们去打两个虾兵蟹将,你也太抬举他了。”移剌蒲阿自知失言,讪讪摸了摸下巴,咳了一声,正色道:“陈和尚,你怎么看?”

完颜彝正沉思,猛地被点了名,一时未理顺言语:“主将间互相不服,骄矜自负,可致大败。”此言一出,举座寂然,移剌蒲阿没想到他竟敢公然挑衅自己,气得变了脸色,完颜合达也觉他太过无礼,皱眉道:“你只说卫州,就事论事,不要扯别的。”完颜彝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末将说的就是卫州。史天泽是汉人,年纪又小;按扎儿是蒙古宿将,成名已久,末将在蒙古时就听闻他心高气傲,此番颉颃不下,必难心服。”完颜合达眼前一亮,颔首沉吟道:“不错,不错……良佐,你要使离间计?”完颜彝低头道:“末将惭愧,还未想出计谋。”移剌蒲阿冷哼一声,扭头不睬,完颜合达负手踱步道:“兵临城下,再使计也来不及了……这样吧,大军还是留在此地。良佐,你带忠孝军去救卫州,武仙机警,定会审时度势,与你里应外合。另外,再给你五千骑兵接应,如何?”完颜彝沉声领命,拱手道:“多谢副枢。忠孝军之外,两千骑足矣。”移剌蒲阿素知他擅以少胜多,可此次蒙军加汉军合兵号称十万,忠孝军不过千余人,以一敌百,纵是孙武复生也太过凶险,便提醒道:“你要仔细。卫州之后是黄河,黄河之后就是汴京!”完颜彝下意识地抬手抚膺,肃然道:“汴梁若有闪失,不必两位副枢问罪,末将决不苟活。”完颜合达料他定有克敌之法,不动声色地遣散诸将,留他细细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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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行军迅速,按扎儿与河北史天泽会师后抢先一步将卫州围得水泄不通,修筑土墙切断内外,围点打援。黄河北岸地形平坦,便于战马驰突,史天泽听说过两次大昌原之战,预计金军将重演重骑冲击之术,于是令汉军中的精锐步兵结成长/枪拒马方阵在前,以备驰突。按扎儿部下的蒙古轻骑则被安排在两翼,负责袭扰包抄,两军以逸待劳,只等金军前来送死。

忠孝军惯于疾驰突击,又有一卒二马,行军之速远胜其余诸军,两三日便赶到黄河边。完颜彝料定按扎儿轻敌,还未安排弓/弩手封锁河面,便命全军不作修整,立刻抢渡。忠孝军士卒自无异议,善识水性者率先携带绳索泅到对岸,然后两岸分别固定绳索,砍伐树木,横架在绳索上做成吊桥。完颜彝向来与士卒同作同止,亦亲持刀斧一同伐木,眼看时间点滴流逝,恐蒙军察觉,当即下令捆起长/枪马槊架在绳索上,并铺设衣甲,前军极速抢渡,殿后队伍边渡河边收起甲兵。三千人有条不紊,飞速渡过黄河。

完颜彝眼见最后几名士兵踏到北岸坚实的土地上,立马横枪指着南方厉声道:“京城就在你我身后,今日有胜无败,有来无回!胆敢言退者,有如此绳!”话音未落,枪尖下挑,银刃闪动间绳索已被斩断,沉浮在汹涌的波涛之间,木材更是随着滚滚河水迅速往下游漂去。

忠孝军将士不以为怪,肃容静立;其余部卒见他杀气腾腾地立在岸边,亦不敢抗辩。完颜彝即命忠孝军人衔枚马勒口随他潜行;其余部卒则由忠孝军提控蒲察官奴暂领。

金军背水列阵,蒲察官奴立刻率骑兵发起冲锋,但很快被汉军林立的枪盾方阵所阻,在一番短兵相接之后败退。城内的武仙想要杀出城池与援军合攻,却被蒙军修筑的土木工事所阻。史天泽大喜,令张柔、董俊等世侯率领步卒方阵向金军步步逼近,欲将金人迫入身后波涛汹涌的黄河之中。

按扎儿生怕史天泽抢了全功,率领休养多日的蒙古铁骑,冲向金军阵势,虽然一度迫使金人后退,却是无法撕裂敌人的阵线,具装铁骑反而被金军步兵的麻扎刀、大斧等武器杀伤,横尸枕藉。

绍兴年间岳飞在郾城以步兵血洗拐子马的场面,反过来在蒙金战争中重演。金军失去桓云二州牧所之后,战马竭磬,军中骑兵愈来愈少。故重步兵锐卒成了与忠孝军并重的队伍,其中强壮矫捷者,极为精练,步卒负担器甲粮糗重至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然而蒙古重骑兵的韧性不及当年兀术的拐子马,当下节节败退,迫得旁边的汉军部队和蒙古弓箭部队也不得不散开。

正在此时,后方人喊马嘶,一阵杀声震天。史天泽愣了愣,突然想起前方金军主将并非完颜彝,登时大骇,知道中了敌人的暗度陈仓之计。原来忠孝军趁前军鏖战时,悄悄绕到蒙军薄弱的后方,迅速发动绝杀突袭。史天泽先入为主,认定忠孝军只做前锋,谁料今日完颜彝反其道而行之,蒙军阵型瞬间大乱。汉军精锐试图结阵抵挡,但城内的武仙早趁忠孝军发起冲锋之际破坏城外土木工事,并在城楼箭垛上安排弓/弩手远射杀敌,同时高喊擂鼓虚张声势,令后阵的蒙军更加慌乱。不多时,围城工事尽被毁坏,武仙率城内金军一涌而出,三面合围,蒙军大败。

史天泽凭借精锐汉军在后方苦战,稍挽败局,令蒙军大部得以逃脱,而马匹辎重等却悉数被金人所得,按扎儿所部损失极为惨重,带着残兵败将逃到关中投奔窝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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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传至汴梁,皇帝为激励士气,加意褒奖,亲自登上承天门在满城百姓的瞻望中犒勉功臣,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皆世袭谋克,完颜彝因战功卓著,被加封为御侮中郎将。皇帝亲自扶起他,笑道:“卿建功如此,堪慰斜烈之灵。”完颜彝再度深深拜倒,皇帝温和一笑:“卿征尘劳苦,本该在京城休养几天……”移剌蒲阿见机,大声道:“臣等食君之禄,岂能贪享安荣?三军将士还在阵前等候,臣等今日便回!”皇帝欣然点头。完颜彝大急,心知此时绝不可露出异状,俯首不语,脑中只一个念头:“定要想个法子再见一见宁儿!”

他满心惦记着完颜宁,下城楼时忍不住四处张望,只盼她能混迹在人群之中,哪怕只遥遥对望一眼,也可稍慰二人相思之苦。可宫墙之下人潮涌动,他焦然四顾,处处不见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忽然心头一凉:“陛下就在城楼上,她怎能来这里?我真是失心疯了。”

自去年忍痛舍她而去,他便常怀殉死之心,直至听闻皇帝遣归仆散氏、兖国长公主病愈,才卸下心头一件重负,继而愧歉之心大起,深恨自己未曾护她半分。及至此次援卫,他因马军步军是诱敌之饵,不肯多损国家兵力,便只要了两千人马,并未将完颜宁的安危置于万全之地,心中更是内疚难安,此番入京,只盼能向她倾吐衷肠、赔礼谢罪,哪怕被她责怪怨骂,亦是甘之如饴,谁知竟连一面都见不着,真个咫尺天涯,银河难渡,寸寸相思摧心肝。

他无奈随众而行,忽觉有人拉他手臂,侧首一看,却是达及保喜滋滋地笑道:“恭喜将军!”完颜彝苦笑不语,自忖此刻再托他去找纨纨已然太迟。达及保又道:“将军是孝子,回京之日怎不祭拜老夫人?”完颜彝猛然想起,忙上前对移剌蒲阿述说情由。移剌蒲阿皱眉道:“也罢,那你快些,日落之前在崇德门外集合,若迟一刻,你自去领军法。”

完颜彝谢过移剌蒲阿,与达及保穿出人群,便策马向城门驰去。说来也怪,他自出狱后祭拜亡母,回回都发现母亲坟冢被人洒扫料理过,且墓边总有一包簇新香烛,似是专门为他而备。他百思不得其人,只得在香烛旁留下道谢书信与银两,到下一次再去祭拜时,香烛已换了新的,书信银两均已不见,料想那人已然收下,便安然放心,从此都空手而去,不再另买香烛。

二人策马出城,达及保忽然转头笑道:“将军,您猜我方才去哪里了?”完颜彝微微一怔,猛然醒悟过来,大喜道:“你……她,她在哪里?!”达及保笑道:“在庄献大长公主园寝。”原来达及保入城之后,并未随完颜彝觐见皇帝,而是悄悄改装来到济国公府求见福慧,福慧正待出门,见到达及保便松了一口气,笑道:“公……姑娘料事如神。郎君快去转告你家将军,今日是长主生辰,姑娘要出城祭祀,请将军小心些。”又教达及保以祭拜裴满氏为脱身之由,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完颜彝喜出望外,拨转马头便要向东,忽见达及保并未跟来,回身问道:“怎么了?”达及保笑道:“属下代您去拜老夫人,免得您用老夫人扯谎,心中不安。”完颜彝感激无已,拱手一揖,达及保笑道:“这都是仆散姑娘安排的。将军,夫人当真聪明呐!”完颜彝听到此,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忖道:“我那宁儿何止聪颖,她待我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世上聪明人原是不少,可这般贴心的人儿再没有第二个了!”只是这番话却不必宣之于口,便笑着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而去。

不多时,大长公主园寝已在眼前,完颜彝略一思忖,下鞍拍拍马儿,一指右侧树林,低声道:“去吧。”那骏马随他已有四载,极通人意,低低短嘶一声,随后闲步踏往林中。完颜彝更不耽搁,飞身奔向园寝。

他曾随纨纨她们祭拜过大长公主,对园内布防甚是了然,踏方步估算了大致位置,打量了一下墙高,退后数丈,突然急冲向前,手脚并用,在墙面上连点数下,瞬间跃上墙头,右足再奋力一蹬,左腿跨出,双臂抄展,攀到园中一株高柏枝柯间,藏在深浓的绿叶里俯身察瞰,只见园内幽寂无人,极是净静,宫人侍卫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他颇觉奇怪,沿树干一溜而下,落脚甚轻,兔起鹘落三两下便跃到享殿侧门外,悄悄直起身子往门缝里一张,差点笑出声来:只见福慧领着乌压压一殿的宫人侍卫默哀追思大长公主,想来又是完颜宁的主意,故意引开侍从,好叫他避过众人耳目。

千山寒暑(六)拜堂

完颜彝更不迟疑,提气纵跃,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影壁烧炉,奔到宝顶前的门殿,一眼就看到灵堂里跪着两个少女,俱双手合十背心向外,身影清晰可辨,穿月蓝色衫子的是纨纨,另一个白衣素裳、纤纤姌姌的背影,却不是完颜宁是谁!

二女听到步声,双双转身回头,纨纨见他便微笑颔首,站起身走了出去;完颜宁不复昔日沉静,提着裙裾飞也似地奔到他面前,单薄的肩头微微发颤,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笼着水雾,看得他心中发疼,顾不得纨纨还未及阖拢大门,双臂轻轻一带,将她揽进怀中,颤声低道:“宁儿,你可都好了?”偏完颜宁也同时在他怀中柔声问:“你受伤了么?”二人听到对方的问话,一个抬头轻道“都好了”,一个柔声低道“没有”,四目交凝,温馨无限,又紧紧抱在一起。

良久,二人才缓缓分开,完颜宁仰首细细端详他,忽而嫣然笑道:“哪来的柏树成了精,变作我良佐的模样。”边说笑边伸手轻轻摘下他发间一片柏叶。完颜彝听到“我良佐”三字,心里说不出的受用,笑着将自己翻墙攀树之事告诉她。完颜宁眨眨眼,粲然笑道:“原来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将军过墙来’,你老实招了吧,从前在丰州的时候,是不是也总爬邻家的杞桑檀树[1]?”完颜彝搂着她笑道:“我不可怀也[2],除了你,再没人要我了。”

他这话原是一片深情,可听在完颜宁耳中却觉心酸,打叠精神笑道:“看来只做过柏树精,诗圣说‘苦心岂免容蝼蚁’,别动,我给你捉虫!”边说边伸指挠他腰肋间。完颜彝着痒,捉住她双手大笑道:“宁儿别闹,哎,你再这样,我可还手啦!”她顺势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杜少陵写得真好!”完颜彝恍然而悟,她又笑又闹绕了一圈,原来是借诗慰勉,兼之逗自己一笑开怀,想必经年来自己所受种种委屈不平她都遥遥知道并记挂着,心头一阵温暖,双臂轻轻一提将她抱起,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方才说,苦心岂免容蝼蚁,下一句是什么?”[3]她立时红了脸,娇靥生晕,更添风致,挽住他脖颈含羞不语,片刻,方细语道:“只怕我没这个福气。”

完颜彝愈发爱怜,侧脸贴在她柔滑的脸颊上,低声道:“怎会呢,我已连根种在你翠微阁里了,再移不走了。”完颜宁想起诗中“未辞翦伐谁能送”一句,心中大感不祥,怔了一怔,轻轻挣下地来,仰首凝视他双目,轻声道:“良佐,你答允我一件事,好不好?”完颜彝笑道:“好,你再想想,多说几件,我都依你。”她蹙眉缓缓道:“你待我真好……”又不再说话,贝齿轻咬着下唇,停顿片刻,方颤声道:“你再等我一年。若一年之后官家还是不肯,你就另选淑女,早日成婚吧。”

完颜彝大惊,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她双手,一个劲地断然摇头,她泫然低道:“你总不能被我耽误一辈子,眼下战事那样紧,你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于心何安?你去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子,能在一朝一夕、一蔬一镬里体贴照料你的,岂不比我这镜花水月好得多了。我绝不怨你,原是我自己福薄,怪不得别人。”完颜彝急道:“不,不,我宁可终身不娶!宁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冷热?其他事我都依你,只这一件,永远不必再提了!”完颜宁柔肠寸断,凝目望他片刻,含泪道:“天下好女子那样多,怎会没有知你冷热的人。良佐,你安心娶亲,若将来我侥幸能够脱身,定必不会嫁别人,我……我给你做妾室!”

完颜彝听到此,胸中热血翻涌,疼涨如裂,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宁儿,你是非我不嫁,对么?”完颜宁含泪点头。他昂首笑道:“我也是非你不娶!既如此,咱们还等什么,今日就成亲吧!”完颜宁睁大一双泪眼,不解道:“今日?”完颜彝决然点头道:“是!咱们就在这里结为夫妇,宁儿,你可愿意?”完颜宁怔了一怔,想到父母私结情缘之事,忽而满面晕红,连一对小小耳朵都烧成珊瑚之色,退开几步低头不语。完颜彝不明就里,上前去轻轻拥住她,在她耳鬓边低声道:“你不愿意么?”感觉到女孩儿身子发颤,松开一手缓缓抚过她背脊,柔声道:“算了,不要紧的,咱们来日方长。”过了片刻,才听她蚊蚋般的声音隔着他胸前衣衫一字字传进他心里:“我早当自己是你妻子了……”

完颜彝大喜,牵着她一只小手走到庄献大长公主灵前,沉声道:“好!那咱们今日请大长公主主婚,福慧姑姑为媒,仆散姑娘为证,宫人侍卫们为宾,就在这里拜天地。”一边说,一边已携着完颜宁双膝跪在灵位前的两个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对着庄献大长公主的画像虔诚地道:“大长公主在上,晚辈完颜陈和尚与宁儿情投意合,期约白首,今日在此结为夫妇,从此祸福与共、恩爱不移,有劳大长公主为我二人做个见证。”完颜宁随他走到灵前便已知方才误会了他,既羞且愧,涨红了小脸抬不起头来,及至听了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心中一片温暖,伸出一手与他紧紧相握,抬头仰望大长公主画像,低声道:“愿姨母芳魂保佑,我与良佐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完颜彝侧首笑道:“对极!一生怎么够,咱们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说罢,二人手拉着手,双双叩下头去。

礼毕,完颜彝扶起爱妻,搂着她纤腰笑道:“从今后,可不许再说混话了。”完颜宁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是,夫君有命,妾身无不依从。”完颜彝喜不自胜,抱着她笑叹道:“宁儿,我此生无憾了。只可惜我爹娘大哥没能见到你,若他们知道我得妻如此,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调皮地眨眨眼,莞尔道:“婆母见过我的。”完颜彝奇道:“我娘去世时,你还是个奶娃娃,整日关在宫里,怎会见得着?”她欲言又止,娇晕薄红,被催问不过了才含混道:“我去拜过她老人家……”

他心头一震,想起亡母坟前的香烛,全部豁然开朗,俯首柔声道:“是你一直料理她的坟墓,还留香烛给我?”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声细语,气若幽兰:“公爹远在阶州,伯兄远在临洮,我都去不了,汴梁只有婆母一处,我自然要好好照料。”他感动无已,低头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梦呓般唤了声“宁儿”,又去吻她柔腻的脸颊。

顷之,他微微抬头后仰,见新婚妻子娇美的小脸一动不动地贴在自己掌心里,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心中砰砰大动,只觉情热如炙,难以自持,喉头滚了滚,缓缓低头向她樱唇吻去。

他吻得生涩而温柔,生怕自己莽撞,磕疼他那比花蕊还娇嫩的小妻子,轻轻含住她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终于如愿尝到了她蜜一般的清甜。

一吻既终,她软绵绵地伏在他身上,仿佛全身骨骼都熔化了,一双妙目雾气濛濛,柔润的樱唇微微红肿,看得他血脉偾张,忍不住又捧起她的小脸吻了下去。她娇娇娆娆地“嘤”了一声,珠玉似的耳垂红得透明,本能地环抱住他,回应他越来越灼热的亲吻。

这一次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了才结束,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意犹未尽地啄她滚烫的面颊,过了片刻,忽然仰头向后道:“不对,不对啊!”她正靠在他身上轻轻喘息,被唬了一跳,娇声问他:“什么不对?”完颜彝笑道:“我一出狱就去上坟,那时已有人洒扫过了,莫非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完颜宁大羞,支起来急道:“胡说!”只是她全身酥软无力,才起来就跌回他臂弯里,嘴里只顾着分辩:“那时还是朋友之谊,你无辜陷狱,我为你分忧也是应当。管仲离家时,鲍叔牙不也侍奉管母么?”完颜彝点头笑道:“长主言之有理。那么你是何时开始拜祭‘婆母’的?”她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收下你定礼之后了。”完颜彝忍俊不禁,极力憋出一副凶霸霸的神气:“鬼灵精,再不说实话,我可不客气啦。”完颜宁眨眼笑道:“你问我何时拜祭婆母,又没问我何时喜欢你,怎么反来怪我不说实话?”完颜彝笑道:“好,是我问错了,那你说吧。”她一对晶莹剔透的眸子转了几转,煞有介事地道:“当年隆德殿外,妾身对将军一见钟情。”完颜彝又气又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钟什么情,你那时才几岁?”她双手捂着两边脸颊,咯咯笑道:“女儿家名节要紧,我被你搂也搂了,抱也抱了,不钟情你还能怎么办?我还没问你呢,我那时才四岁,你怎就辣手摧花一点不顾惜?”

完颜彝被她一通胡扯逗得大笑,单手搂紧她,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本就说不过你,兵家讲究击敌之短,长主且看我摧花——”边说边用另一手呵她痒。完颜宁触痒不禁,又被他箍在怀里挣扎不开,只得软语求饶,连声笑道:“我招了,我招了!”他并不松开紧紧搂住她的那只手,只待她东拉西扯就再呵她痒,完颜宁知道逃不过,低头想了一想,赧然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从前只知道你心地善良,勤学上进,又是个有勇有谋的忠臣孝子;后来为了厘清方城案,我看了开封府的卷宗,才知你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又执法如山……再后来,你回回缠着我问姨父的事,哪怕他身败名裂去世多年,你也不顾自身利害执意要为他讨回公道,我便知你侠肝义胆,正直不阿;你那时虽厌恶我,临走时却提醒我蒙古将要南侵,是个公私分明、诚心谋国的真君子……再后来,我在回廊上见到你,踽踽独行,洪荒寂寞,我那时才明白,原来再刚强的男儿也有满腔柔情待人抚慰……再再后来,我兄长带你来见,你和我说于湖稼轩,说元才子,说我姨父姨母,说练兵之道与破蒙之策,我其实冷极了,早站不住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叫人添衣,只盼与你再多谈一刻……再再再后来,我听说你要领兵去庆阳前线,忍不住出宫来见你……”想起当日情状,她双颊晕红,含情带笑地睇他一眼,又蜷到他怀里撒娇:“你这人真坏,干嘛非逼我说出来。”

完颜彝早已听痴了,心中又欢喜又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生性谦抑,父母课子又极严,自幼所听教训多而夸奖少,及至长大后身边师友夸赞又多似玩笑,他也并不当真,从来不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此刻听她温言软语细诉情衷,才知自己点滴言行尽在她心目中筑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心中豪气顿生,又如浮云端,四肢百骸尽数舒展,说不出的快活,只觉蒙她如此青睐,便是世间最幸运之人,所受种种相思寂寞之苦皆如尘芥,不值一提。

完颜宁瞧他笑呵呵地不说话,眼里尽是心满意足的欢喜之色,心中大起爱怜,忖道:“我若能常伴他左右,叫他天天这么快活就好了。”脑中万念电转,终是无计,不由抱紧他低叹了一声,只听他柔声道:“宁儿,你别难过,便是寻常夫妇遇着征戍也要分离的,这事不怪你。”完颜宁调皮笑道:“嗯,‘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他忍俊不禁,低头以额相抵,笑道:“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又轻抚她满头秀发,低声道:“你画的蓉宾图,我一直藏在怀里,就如同你日日在我身边一样。”完颜宁想起一事,歉然道:“你赠我的定礼,我却没好好收着。”说着便将前番纨纨入宫遇险,自己赠以匕首之事告诉了他。完颜彝听罢,立即点头道:“正该如此!若换作是我,也会送给仆散姑娘的。定礼不定礼的,哪有人要紧?”二人志尚一趋,相视会心而笑,不约而同地仰首望向悬挂在灵位前的庄献大长公主遗像。

画中的大长公主仍是绮年玉貌,神态端和,气度娴雅,眉眼间丝毫不见离世前的悲苦憔悴之色。完颜宁突然一阵悲哀,想到姨母少年结缡、奉旨完婚,结果却无家可归凄凉惨死;母亲私结情缘,忧郁而终;韩国大长公主终日惶栗,惊悸病逝;岐国公主舍身和亲蒙古,泽国公主谋反事败被杀,定国公主与景国公主青春早逝,道国公主被迫嫁与姐夫……她所知所闻中,竟没有一个公主姻缘美满得以善终的,而自己与完颜彝亦受君王猜忌,出降之事沉沉无望,不知将来又会如何呢?

[1]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无折我树杞”“无折我树桑”“无折我树檀”,描述年轻人翻墙相会心上人,折坏墙下树枝的情景。

[2]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仲可怀也”,表达女子爱恋之情。此处用同一首诗作答逾墙折树句。

[3]注:见杜甫《古柏行》中“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此处自比柏枝,以鸾凤喻完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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