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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起居之所,原是如此规整堂皇,高不可攀。
李长顺借着小太监的肩头蹬了一脚靴子,拾掇好了才轻嗽一声,“姑娘受累了,再略等一等,我便引姑娘进去。”
摇光捧着药盒回过身来,朝李长顺轻轻纳了个福。德佑知道她是慈宁宫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且连李长顺也叫她声姑娘,益发不敢慢待,欠着身子站在一旁,并不多话。
不过片刻,弥勒赵领头从东暖阁里出来了,李长顺遥遥望了一眼,只见弥勒赵朝他抬了一根指头,便知道今儿又是叫去。两下里不再过分地扯闲话,弥勒赵的那帮人还是那样轻的步子,一溜儿上围房去了。
皇帝八岁上掌过大宝,十八岁上亲政,先头元皇后不寿,皇帝于后宫客气又淡薄,如今摄六宫事的钟粹宫贵妃是额讷大人的闺女,老姓托奇楚氏的,皇帝也格外看重些。余下的嫔妃,不过是太皇太后早年选的房里人,也有些近年选秀选上的,给了位份尊荣,居于东西六宫。
如今前朝动荡得很,刚办完舒宜里氏,且清杀了好几个勋贵大臣,顾命大臣、旗中勋贵、宗室们不错眼地盯着呢,皇帝又勤政,从未懈怠了去,每日有看不完的书批不完的折子,哪还有心思分给六宫?因而叫去是常事。
李长顺抚平衣裳上的褶子,又正一正暖帽,说了声“姑娘请随我来吧”,便引着摇光,躬身进了东暖阁。
因已沐浴洗漱毕,皇帝只穿了一件鸦青色江绸暗团龙纹锦袍,盘腿坐在东暖阁窗下的炕上,硕大的玻璃窗透着沉沉的夜色,将外头看得分明。
皇帝本就生得清贵俊朗,在灯下更衬得面若冠玉。他此时正执着一卷《古史辑要》,散漫地瞧。
若只初见
摇光不敢抬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李长顺踩在栽绒的地衣上,乍一进来,只觉得明亮夺目,一室暖洋如春。掐丝珐琅炉里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热烈而芬芳,花香与果木香和宜地混在一起,令人觉得通体舒畅。
在外头走得久了,鞋袜边缘便湿浸浸的,此时暖阁里的炭火一烘,愈发粘腻在一处。身上虽逐渐暖和了起来,双足却仿佛冻在冰窟窿里。
李长顺领着摇光请了个安,口道:“奴才给主子请安。慈宁宫太皇太后召奴才去,问万岁爷身上好?奴才说万岁爷很好,太皇太后教奴才仔细伺候。”
皇帝颇淡地“嗯”了一声,说“伊立吧”,手上的书极慢翻过一页,那书页轻脆,在翻动间便发出“哗”地一声,潋滟烛光铺陈在红阑纸页上,倏忽荡漾出极美的一泓。
皇帝面色倒是如常,还是那样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朕被烫着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李长顺忙赔笑说是,“老主子说,今儿下午晌请安的时候,瞧见主子爷手上的伤了。老主子知道您不肯外道,可是不传太医来瞧,总归是不安心。便让摇光姑娘上御药房配了药,来养心殿伺候主子爷敷上。”他说着回头给摇光递了个眼色,摇光便将剔红漆盘捧于眉心,呈在皇帝跟前。
皇帝抬眼,只见青花方盒里盛放着糊状膏体。橙红色的漆盘愈发衬得她双手莹润。她还是旧日打扮,与那日在临溪亭见时无二,漆黑的长辫子拧齐整盘在头顶上,另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做妆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皇帝没则声,只腾出手来。摇光半跪在脚踏上,先替皇帝翻起马蹄袖,这才看见那一片伤痕,这定是烫着之后未作处理,如今起了一层极细的水泡,在灯下看得分明,乍然一瞧,只觉得心惊。
她将瓷盒打开,用白玉方挑了些药膏,轻轻摊在皇帝手背上,细细地吹着气,皇帝只觉得清凉舒爽,在翻页的间隙,不经意瞧了她一眼,许是刚出了病里,人也清瘦,厚重的锦袍裹在身上,也觉得空空的。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手背,替他上药。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先前细细密密的痛感果真是消了好些。药膏紧贴着皮肤,滋生出一层又一层的凉意。皇帝原本蹙着的眉头,不自觉松下几分。见她有条不紊地用手帕将白玉方擦拭干净,轻轻搁在剔红漆盘上,复又将药盒盖好,归在一边,这才道:“这药上好了,万岁爷尽量不去碰它。等明儿再换上新的,水泡消下,不要去挠它,褪一层皮就好了。”
李长顺在一旁听着,心里夸一句这姑奶奶真是胆大,对万岁爷说话,跟医生对病人说话似的,一套一套的。他小心地觑着皇帝的神色,生怕皇帝会因此不豫,没料到皇帝只是偏过头认真听着,末了说:“知道了。”
皇帝收回手去,搁在炕几上,轻轻嗽了一声,又问:“你很懂得这个?”
也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养大的姑娘家,在世人眼里,受再大的伤,也不过是被剪子戳了手,出一回血。可她不一样,她打小就喜欢胡闹淘气,爬假山、捉□□骨朵、上琉璃厂淘换物件、养百灵,要不是被阿玛狠狠地训过几回,她还想遛狗熬鹰呢!
摇光敛眉垂首,灯光下她的下颚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她恭恭敬敬地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小时候不懂事,爱淘气,也曾被滚水烫过,故而知道。”
爱淘气么?看出来了。单是眉梢眼角的神采,皇帝便知道她远没有外在那样的本分,什么温和恬静,大抵是装出来的吧!不然那日在临溪亭,怎么敢三两句话,就给他下一个软钉子。
皇帝没再说什么,把目光又重新落在了书页上。摇光没得到跪安的令,只得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跪着。栽绒地衣上还是那样重叠且繁密的花纹,一针一线都是天家气象。人跪得久了,兼之才出病里,在风雪里走了半日,便有些昏昏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帝慢慢地又翻过一页,漫声道:“替朕问太皇太后安。跪安吧。”
摇光如逢大赦,暗暗长出了一口气,朝皇帝叩首行礼,却步退出东暖阁。
德佑在殿外廊下站着,见她出来,指了指天色,“还落着雪呢,姑娘仔细脚下。我叫人提盏灯送姑娘回去吧。”
摇光仍旧捧着剔红的漆盘,此时却有些犹疑,想了想还是问:“多谢谙达。只是…这药是放在养心殿么?我明儿还用来么?”
这位姑娘的来历,德佑方才已经打听到了几分。慈宁宫太皇太后是看重她的,要么不会让她上养心殿来给皇帝上药。天下间没有敢和皇帝是仇家的臣子,慈宁宫也存着几分缓和的意思。德佑于是笑道:“姑娘是奉了老主子的意,自然也得将这药进给老主子过目,让老主子放心不是?
意思就是打明儿还得来?摇光顿时泄了气,枯着眉毛“嗳”了一声,说多谢谙达,“我明白了。”
原本绷着脸的人,这时候忽然露出一副苦恼的神色,德佑觉着挺有趣。东暖阁那位主子爷是天下的主子爷,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嫌着他老人家的,除了眼前这一位,也没谁了吧?
他于是劝慰道:“姑娘也不必太害怕,凡事依着礼法,让人挑不出错来,就过得去了。姑娘方才也在里头瞧见了,咱们主子爷,不会为难人。”
怕为难么,倒也不是。她这一条命,本来老早就该没了的。她只是心虚。不过好在今日皇帝并没有怎么敲打她,似乎也忘了那日在临溪亭的事。忘了好,她也不打算把帕子还给他了,免得再给自己找罪受。这事儿就这么翻篇儿吧,送药就送药,咬一咬牙,这天下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小太监送了灯来,德佑送到养心门上,才止了步子:“天黑得早,让四儿给姑娘在前头提着灯。慈宁宫离养心殿不远,姑娘慢慢地走。回去上老主子跟前,千万记得代主子爷向老主子问声好。”
摇光捧着漆盘端端正正给德佑蹲了个安,温声道:“多谢谙达提点。”
德佑摆手说不敢不敢,站在养心门前,目送着那一星儿亮光,在朔风里摇曳款摆着,往远处去了。
东暖阁里头照旧还是那么安静,因着并未召幸妃嫔,皇帝将书撂了,依例站在宽阔的御案前习字。“敬慎”二字,缓缓顿完,皇帝搁下笔,对着光看,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手上凉丝丝的,不知是什么郁结在了一处。
李长顺也察觉到皇帝今日心情并不很好,也许是慈宁宫那位摇光姑娘来过的缘故。毕竟是舒宜里家的骨血,硕尚大人犯了那样大的过错。别瞧朝堂上明面风平浪静的,其实顶戴花翎下,人的心思鬼着呢!皇帝处置了硕尚,何尝不是给底下的诸位醒醒神,这些事儿不便放在明面上说,君臣一体,底下那些大人们,也该领会得到。
皇帝命人将字收了,上用的宣纸轻软却有筋骨,卷起来的时候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煞是动听。李长顺将身子愈发弯了些,瞧见皇帝的目光落在案边垒着的书上,书面上放着一张洒金梅花笺,长长短短地,写着他看不懂的词句。只见皇帝迟疑了半晌,伸手拿起了那方薄薄的笺纸,凝神良久,终究折了起来,压在重重的书页里。
四儿将摇光送到了慈宁宫廊下,芳春就立在外头,将摇光接了,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几粒金稞子递给四儿,含笑道:“你冒着雪送姑娘回来,这是赏你的。”
四儿推让了一番,乐呵呵地接过,打着灯笼回养心殿了。芳春见摇光站在幢幢的灯影下,愈发显得人细细的,一番病下来,瘦得跟纸片子一样。如今在风雪里走了半日,眼睫与鬓边都冒着小水珠,在暖黄的灯光下潋滟出深浓的一片。
她亲手替摇光抚平了衣裳上的褶子,和气道:“好姑娘,这么一去就去了半日。老主子念着姑娘,让我到廊下守着。快拾掇拾掇,这就随我进去吧!”
冷风刮着面庞,人被冻久了,也就没了知觉。原本已经冷地麻木的手,倒忽然生出蓬蓬的热气,她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门边的使女们替二人打起厚重的毡帘,转过隔子,太皇太后正穿着家常的雪青色袍子,盘腿抱着猫,歪靠在引枕上,有一搭没一搭给猫儿顺毛。
苏塔听见声响,便知道人回来了。起先太皇太后隔一阵子总要问一遍,终究是心疼,到底不放心。这会子本该进了酒膳就寝的,生生没传,一直在西暖阁里头坐等到现在。
于是她笑道:“老主子,摇姑娘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