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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雪愈发深浓,从里头望出去,连原本颜色鲜明的红墙黄瓦也被盖住了七八分,只余下几笔疏廓的影子,倒像是前人的写意画。皇帝有了要走的意思,起身复行了一礼,回道:“皇祖母好生养息,孙儿这便告退了。”
太皇太后颔首允了。皇帝本就清瘦,这几日前朝并不太平,好几门子事搅在一起,打压制衡、加恩行赏,那高高的御座下头臣工俯首帖耳,实则不知道存了多少腌臜心思,如今眼下生了圈乌青,盖也盖不住。她不免心疼,劝道:“机务巨万,也要保重圣躬,那折子是一日能尽瞧完的么?”叫过摇光来,“替我送一送你们主子爷。”
宫人替皇帝打起帘子,外头风雪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摇光错开几步跟在皇帝后面,在一片呼啸着的北风里,只能隐隐看见皇帝石青色的褂子下佛头青的衣角扑霎,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临溪亭,也是这样的颜色,在疏疏天光里,磊落而分明。
养心殿离慈宁宫近,故而皇帝日常问安,只用步行,也有全了皇帝一片赤诚孝道之意。摇光止步在慈宁门前,向皇帝深深福了一礼,口中道:“奴才恭送万岁爷。”皇帝没有多看她一眼,由众人簇拥着,回养心殿去了。
西暖阁里极安静,太皇太后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原本不紧不慢捻着串佛珠,那打磨圆润的翠珠沉如绿潭,煞是好看。此时到底是存着怒意,手中佛珠捻得极快,十八颗翡翠珠在指尖疾走,连成一道绿弧来。太皇太后动了怒,跟前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只听得碧珠相撞,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摇光放轻步子进了暖阁,便看见皇帝跟前的李长顺正跪在地心。她有些惶惶,看了芳春一眼,只见芳春和苏塔都垂眼立在当地,她便知道事情不大好,悄悄蹭了个不惹眼的地方站定,学着芳春和苏塔的样式,盯着地衣走神。
半晌,太皇太后才慢慢叫了声李总管,“你很会办差事!”
饶是李长顺这样精明又能耐的人,在太皇太后跟前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子。太皇太后只消这么一问,他便将实话都一股脑回明了。他连连叩了几个头,颤着声道:“奴才该死!是前几日御前新来的奉茶宫女手脚不仔细,这才烫着了主子爷。主子爷宽仁又孝顺,不想为了这点子小事惊扰了老主子,也没让跟前的人外传。是奴才不会当差,老主子只管罚奴才吧!”
太皇太后垂下眼,指腹慢慢捻着佛珠,那明黄色的流苏潋滟,润滑轻软,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慢慢流泄在她茶色的衣袍上,素雅得如同旧时传下的工笔画。
太皇太后复问:“传太医瞧了不曾?究竟怎么样?”
李长顺耷着眉毛,觑了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说:“主子爷说不是什么大事,不去理会它,过几日就好了。”
摇光敛神听着,御前的人都在宫中修炼成了精,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知道怎么说话不扎人。跟他们说话,听着好像是舒心,都是吉利字眼,可是仔细思量却费神得很。李长顺句句回的是皇帝的原话,大抵就是说,瞒而不报,避而不传都是皇帝的意思,他只是个做奴才的,不能违逆主子。
她想起先前在府里,每日好几个管家娘子都要向额捏回话,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得耗费大半日的时光。她是经历过的,从前额捏也会带着她经手些小事,旁人明眼里一派喜笑和乐,你却不知道她背地里藏着多少机滑的心思。
太皇太后仔细回想了今日始末,皇帝马蹄袖下那样大的一片红痕,她隔着几步瞧得也很真切。如今前朝乱得很,皇帝尚在处置,虽说失手打翻了茶盏是小事,经有心之人传出去,又要闹得人心不安。皇帝是息事宁人的做法,是庙堂上高高端坐着的君王。可是那样滚的水,烫在手面上,也不传太医也不开药,单不说疼不疼,留下那样大一片瘢痕,几时能好?
太皇太后搁下佛珠,托起盏子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如今是老了,皇帝有自己的考量,按理说,我这个做祖母的,安安生生颐养天年,不该再说三道四、讨人嫌。可是这天下哪有祖母不疼自己孙子的?你们跟前伺候的人要是尽心,我便再没什么话说了。”
太皇太后这一番话,听着轻飘飘的,李长顺却早已惊得出了一身的汗。他忙重重叩了几个头,一迭声道是,“老主子的教诲,奴才全记着了。奴才一定仔细办差,尽心尽力伺候好万岁。”
摇光见此情局,朝太皇太后一福,温声道:“奴才斗胆。万岁爷也是一片仁孝之心,不忍教您忧心。奴才小时候淘气,也曾失手打翻了盏子,热滚滚的茶水浇在手上,火辣辣地疼。奴才玛玛让人用香油将冰片、石灰调和了,每日敷一次,过几日自然好了,您瞧,半点疤痕也没留下呢。”
太皇太后听她平平稳稳地说话,果真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奶奶,说话有条有理,顾着大局,也一丝不乱,只是略有些迟疑,“这方子果真管用?”
摇光知道圣躬要紧,用药更得仔细。她方才这样说,不过是情急之下想解了李长顺的围,境遇相似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同感的心思。她小时候淘气,被滚水烫的滋味她知道,跟几百只蚂蚁啮着一样,好几个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是啊,天下间没有不疼孙儿的祖母,每次她受了伤,也总是遮遮掩掩的,不敢叫玛玛知道,怕玛玛看了担心。
她略想了想,回道:“奴才浅见,万岁爷不便请太医来瞧,旁人却可以。将情形与太医说明,将方子给太医过目,太医说妥当,再给万岁爷悄悄地用上,也就两下里无碍了。”
太皇太后沉吟了会子,说这样很好,“难为你有这样周全的心思,我很放心。此事耽搁不得,不如现下就去。回头将药配好了,让李长顺带你进养心殿,伺候皇帝上药。”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生日,双更!
玉几深凭
摇光跟着李长顺一路出了慈宁门,外头还在下雪,李长顺原要替她打伞,她谢过了,欠身一福:“不敢劳动谙达。”
李长顺知道这是硕大人家的姑奶奶,从前舒宜里氏当真是煊赫至极,可是再煊赫又如何,主子说要办你,照旧是树倒猢狲散,不过瞬息的繁华。譬如他自个吧,在哪一出不是旁人要敬着三分的大谙达,养心殿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可是任你再怎么得脸,见了主子,也只有匍匐跪地的份。
人在这宫墙里浸淫久了,顺从久了,也就习惯了。可是她不一样,到底是大家子里生养出来的姑奶奶,虽说如今命里遭了殃、落了难,骨子里的那份矜贵与傲气仍然在。这就是她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了,面上对你是客客气气,实则客气得有理有据,不阿谀,不谄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长顺并不勉强,乐呵呵地接过,见摇光把伞撑稳当了,却开几步,微微弯着腰走在她侧前。他看了看天光,随后道:“这个时辰,主子爷只怕不是在批折子就是在看书。姑娘劳驾随我上御药房去一趟,咱们把方子拟妥了配好药,姑娘再随我到御前去吧。”
提及皇帝,摇光立时能想起的,就是那佛头青的袍角。那样赫赫威仪,那样平静如水的声线,慢慢细数着她阿玛的罪过,像一把最钝的刀子,无声无息地片着她的肉。勾结外敌、贪墨巨万,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抄家灭族的罪过?按理说她如今是个罪臣之女,得太皇太后的庇佑,侥幸在这宫中有一席容身之地,已经是天恩浩荡,更没脸面去见皇帝。可是她阿玛的为人她该是清楚的,“坦坦荡荡”四个字,那样无畏地悬挂在书房里,难道能做得出卖国通敌、贪污受贿的腌臜事么?
所以她一定要去找玛玛,去找阿玛和额捏。世人都骂他们,可她不能骂,她要把事情问清楚,虽然即便问清楚了,她一个女儿家也不能改变些什么,可是天道彰彰,为的就是那“坦坦荡荡”四个字。
阿玛和额捏总说她拗,先宋有个拗相公,哥子们就笑她是个拗娘子,一根筋,认死理,多少头牛都拉不回头。
摇光“嗳”了声,将话应下了,迟疑着说:“我并非是御前侍奉之人,贸然过去不懂礼数,冲撞了万岁爷更是我的罪过了。不如还是劳烦谙达,我将药送到养心门就折回来如何?”
李长顺掖着手笑道:“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先前还得多谢姑娘,在老主子跟前替我说上话、解了围。不管姑娘有意无意,这个恩情我记下了。您瞧,老主子也说了,得是您伺候万岁爷上药,您把药交了我就走,不说我,您回来且如何向老主子复命呢?”李长顺知道她这是怕什么,紧着小声道:“我心里明白姑娘的顾虑,姑娘不必怕。一来咱们万岁爷最是温存的人,主子爷心里有杆秤,既然准许了姑娘留在老主子跟前伺候,自然不会再为难姑娘。说句不大中听的,塞大人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该让姑娘一个人担着。主子爷不是这样不讲理随意甩脸子的人,日后久了,姑娘慢慢地就会知道。”
日后久了?还有什么日后。她见着皇帝就发怵,且不说旁的,敢朝皇帝叫上一声谙达,那位万岁爷没立时叫人把她给拖出去砍了,就是她福大命大。
不过也隐隐透漏出几分孩子气般的快乐,就像是报了什么仇一样。她知道谙达与寻常男子不一样的地方,她这样叫皇帝,能够把那位万岁爷气上一气,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然见了面得装出一副谨小慎微的式样来,背地里可就差偷着叫好了。
所以纵然长辈们逢人就夸她体面周全,她几个哥子却很不以为然。用他们的话来说,那是心里憋着坏呢!若是旗下的姑奶奶们来比比坏,他们家的不号第一,他们头一个不服。你看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知道她在心里憋着主意。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的老人,御药房的太医自然眼熟,客客气气查验了一遍方子,又挥笔增了几味药,命人紧着抓来和好,装在青花小瓷盒里,给摇光接过。
往御药房一番周折,出来时雪仍未停,反而有往大了下的势头。琉璃瓦上也覆盖了好大一层雪,就着昏昏的天色看去,像是一条巨龙,匍匐在高高的宫墙上,蜿蜒着向远处去。摇光立在檐下撑伞,顺势朝外张望,鹅毛般大的雪花铺天盖地,洒在这片茫茫宫宇,令人分不清来处,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李长顺不敢耽搁,引着摇光进了养心门,刚到阶下就有小太监迎上来替他们接伞,李长顺亲自接了摇光的伞,一并递给小太监,望暖阁的方向轻轻努了努嘴,问:“眼下谁在主子爷跟前听差呢?”
“是德谙达,这不刚进过酒膳,在东暖阁炕上看书呢。哟,这位姐姐是打哪儿来?”
李长顺啐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道没王法的东西,“油嘴滑舌,满口混唚,逢着人就乱叫一气!把伞收了去是正经,又好现什么眼!”
“大年下的,可不兴发火。”眼见着敬事房的赵成信领着一路人远远过来,李长顺便知道离戌正不远了。老哥俩互相道了吉祥,赵成信掖着手立在廊下,也不多问。他生得有福相,圆头大耳,立在当地就跟一尊弥勒入定一样。他脾气好,人心善,也不爱摆架子拿乔,因此人后都称他一声“弥勒赵”。
敬事房的人就该有这样的本事,前头是皇帝,后头是六宫的主子们,笑起来得和和气气的,去耳房传旨的时候,那些不顺心的主子们瞧了,朝你也生不起气来。
正说着,德佑躬着身子,慢慢地从东暖阁里退出来了。厚密的帘子随着他的走动露出一条细缝,摇曳着一片煌煌的光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赵成信听见响动,醒神领着人往暖阁里去了,跟着他的小太监们皆训练有素,高高地捧着盛有绿头牌的檀红填漆大盘,走起路来稳当而无声,只听见皂靴触地那一霎极其轻微而迅速的声响。暖阁里的光辗转在绿头签上,沉红与翡绿相衬,隐隐露出描金的云纹,倒生出一番肃穆庄严的气象。再回过神来,厚厚的帘子已经撂下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德佑是李长顺手下的徒弟,侧着身等赵成信领人进了暖阁,才快步迎上来朝李长顺打了个千儿,堆着笑道:“外头这么冷的天儿,劳累师傅受了冻了。您老人家下午晌不在,主子爷还问您来着。”
李长顺摆了摆手,“老主子有话问,上慈宁宫听了半日差。”小太监捧着干净靴子上前,半跪着替他换,摇光适时转过身去。冬日里天黑的早,天色已看不见几分亮。养心殿廊下原本设着硕大的灯笼,此时过了上灯的时候,一重重光影层叠间错,却一丝不苟,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滩浓得化不开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