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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显之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提醒谢老太太:“老太太多虑了,咱们不是跟着燕王府的船走么?北平城里守城门的士兵不肯胡乱放人进城,但还能将燕王爷拦在城外?咱们只管跟着走就是了,绝不会让您老人家受苦的!”
文氏也干笑着说:“是呀,您老人家就放心吧。若是实在因为北风太大,咱们未能在天黑前进城,王爷又不打算继续赶路了,随处找个地方停靠也是无妨的。老爷主持通惠河疏通事宜,沿河两岸都梳理过了,绝没有什么流寇山匪。倒是有两处流民营,但如今也都安排得好好的,里头的流民个个安居乐业,十分守规矩,还有官差巡查呢。路上也有几处村镇,可以提供食宿。燕王治下,一向太平,各地客商到北平来,样样都称心,每每交口称赞。您老人家在北平住得久了,也就知道了!”
谢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便听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厅舱外禀报:“太太,燕王府回复,说一刻钟后开船,让咱们家的船做好准备,随时跟上,不要耽搁了时间。”
文氏忙应了:“那你赶紧去告诉船老大吧,让他们放心,我们会另外加钱的,还有厚赏。”
那人应声去了。谢慕林瞥见身边翠蕉笑眯眯的模样,才想起来,那好象是谢璞身边的赵丰年吧?原来今日文氏是带了他到通州来。
谢老太太板着脸瞪了文氏一眼:“这叫什么?我还没发话呢,你就先做了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
文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那里,有些手足无措了。她离开这位婆婆已经有两年多,在丈夫任上做官太太,习惯了当家做主,渐渐的又重新拾起了昔年初嫁谢璞做县令太太时的威风。赵丰年象往常那样来向她请示,她下意识地就吩咐回去,竟然忘了还有一位婆婆在跟前。想起谢老太太从前的刻薄,她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谢慕林看不过眼了,插言道:“老太太,难不成你老人家还想在通州过一晚上,明儿再进北平城?你可要想清楚了,通惠河才复航没几日,一般的官民商船只怕还没资格通行呢,你若是不跟在燕王府的船后头走,咱们最多只能从东便门码头上岸。那里离爹爹的官邸还远着呢,怕不是要穿越大半个北平城。你确定自己真能受得住?还是宁可坐着马车走陆路呢?风雪停后,那道路能好走吗?
“要是这样你依然坚持不听我娘的安排,没事儿,咱们家里也有的是愿意下苦力的男仆壮妇,多拨上几十个,赏个厚厚的红包,多带取暖的装备,让他们陪着你坐车去好了。我们就算了,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都年小体弱,还有我们二房的祖母与姑姑在呢,我们总不能丢下长辈不管吧?想必爹爹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谢老太太又一次在谢慕林的打击下败阵,除了在嘴里叫嚣:“等见了你老子,你看我怎么告你的状!看你老子怎么收拾你!”便只能吹斗篷上出的风毛外加瞪眼了。
文氏有些不安地小声对谢慕林说:“别跟老太太说话这样冲。就算老太太真的不愿意坐船赶路,也是无妨的。我在通州置了个小庄子,房屋都已经收拾好了,还算暖和,大不了先用马车把老太太送过去安置,等到天气好些,再进城也不迟。”
谢慕林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事。”谢老太太一路北上,就一路叫嚣着到了北平后要如何如何耍威风,但经历过种种打击,家里没一个小辈是愿意支持她的,如今再犯一回蠢,就算进北平城后有谢璞这位愿意尽孝心的儿子撑腰,也不管用。谢老太太自己不占理,谢璞还不至于眼瞎到黑白颠倒呢。
谢慕林拍拍手,示意众位兄弟姐妹们:“咱们先重新生炉子,把暖炉、茶具和点心什么的拿出来,大家就在这厅里坐着赶路吧,顺便说说这几年的经历。聊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晚上到了家,咱们就能跟爹爹一家团聚啦!”
聊天
文氏与男孩子们都留在了谢老太太与女孩子们坐的船上,团团围坐着聊天。宋氏那边得了消息,也带着谢梅珺母子三人过来了。
大家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下船的准备,如今要再次把一些御寒取暖的家什伙儿取出来使用,多少有些麻烦。都聚在一处,东西可以省着使,人多了船舱里也暖和些,更可以一块儿聊天打发时间,何乐而不为呢?谢慕林立刻就与大姐谢映慧合作,指挥着近身侍候的丫头婆子们搬动桌椅,将几个脚炉、手炉翻出来添上银霜炭,再寻了茶炉子出来点起小火,放了铜壶上去煮茶。文氏则非常有经验地让人用几扇屏风挡住了风口,再把门关上,厅舱里顿时暖和了许多,人待在里头,不再冰冷难忍了。
只是谢老太太在宋氏上船的那一刻,便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避回了原本的房间中。无论文氏与谢映慧等人如何劝说,她都不肯轻挪一步。谢慕林无奈,只得另给她送了一个手炉一个脚炉进去,热茶水则要隔一段时间让人提壶进去倒一回了。至于汤婆子什么的,还得等所有人都喝上热茶水了,才能腾出铜壶来烧水呢。
谢老太太嘴硬着不肯出来,却窝在舱房光溜溜的罗汉床上,身上围了两件厚斗篷,哪怕脚下、手上都有暖炉,也依旧冷得浑身发抖。她还不敢多喝热水,怕出恭时更冷更难受。听着外头一片欢声笑语,她心更寒了,可一想到宋氏就在那里,她又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去了。
文氏在给大家介绍这些年在北平城的生活,除了日常的衣食住行,也提到了谢璞的工作。谢璞如今比从前在知府任上更忙碌,却又不是衙门里当家做主的那一个,只是佐贰官罢了,做事多少有些受到制肘,但胜在上司不怎么管事,同僚与下属也都愿意实心任事,就是哪个人作风不大妥当的,也顶多是在女色上不大节制、家中妻妾闹得厉害,又或是有些许贪财,偶尔会收受他人的贿赂而已。但即使是有缺点、犯过错的官员,好歹都是能做事的,不会把心思都放在勾心斗角上,也不是会伤人害命的大恶人,因此人事关系上还算平顺。谢璞没有跟哪个人结怨,倒是结交了好几个不错的朋友。
这三年多里,他是真的做了不少实事的,也立下了不少功绩。若不是因为通惠河疏通工程耽搁了,他三年任满时就能顺利高升了。就算曹家在朝中能只手遮天,也没办法阻止政绩如此优秀的官员升迁,顶多是拦着他进京进中枢罢了。谢璞原也不想回京城去,燕王留他继续在北平布政使司任职,其中也很合他的心意。
对于谢璞这几年所做的事,宋氏早从家书中知道了,不过先前在京城听黄岩介绍了一些新情况,又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了嗣子都做了些什么。她很高兴,也有兴致,还给几个男孩子分析,谢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如果不做会如何,做的过程中又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谢璞又是如何应对的,做成之后,会给北平地方的百姓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她的分析简单又明了,就连年纪最小的谢涵之都能轻易听懂,谢映慧与谢映芬两个女孩子略一思考,也听懂了,就算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好歹也明白了父亲都做了些什么。
谢映容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她的心思不在这种事情上,听到了什么,也只是拼命回忆自己的上辈子,是否有能合得上的地方,却一无所得。她想到上辈子的父亲谢璞早早被流放到边地,后来好不容易得到燕王的赏识,也是在军中任文职,遇赦后不过是小官小吏罢了,再得燕王器重,也跟眼下任职的布政使司参政完全没法比。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安定了不少,不再纠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早早将自己弄进江家做了妾,以至于父亲东山再起,回到京城后也羞于与她相认,不象回老家度日的其他人,还能恢复官眷身份,重新过上体面的生活。
反正后来三皇子登基,看燕王不顺眼,依附燕王的人都不没有好下场。她就算死得比其他人更早,也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已,其他人也不可能有好日子可过。
这辈子情况不一样了,她如今是高官家的千金,虽然几次阴差阳错,错过了嫁进高门大户的好机会,但北平城里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她能慧眼识英才,找到一个人品端正,不会因为她娘家出事就弃她于不顾的夫婿,带着丰厚嫁妆嫁过去,就算日后新皇登基,燕王出事,连累了娘家父亲,她也照样能富贵荣华地度过这一生。
谢映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文氏已经说完了谢璞在北平主要的功绩,介绍完了几家来往得比较频繁的官宦人家的情况,话题还已经转移到进京赶考的黄岩家了。因此,她没有留意到,文氏在介绍一位来自京城的“万参议”时,特地多看了她几眼,面上还带着微笑。旁人觉得文氏的微笑有些深意,但眼下更关心别的事,就没有多问。谢慕林更想知道黄家的情况,打听自家大姐谢映慧什么时候会见婆婆,被谢映慧揪住了掐了好几下,大笑着挣脱了,跑到文氏身后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文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肩,小声数落她:“瞧你这模样,哪里象是个书香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快坐下来,好生说话!”但是看到女儿如今活活泼泼、健健康康的模样,看到几个孩子不管是同母异母,都能相处融洽,彼此毫无芥蒂,她心里也不由得欢喜起来。
只是看到谢映容那独自坐在角落里,冷冷淡淡,仿佛跟所有人都合不来的模样,文氏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这个孩子,不是一向写信说自己已经知错了,日后会乖乖听从兄弟姐妹们的劝说,不会再胡作非为的么?怎么看着……与手足们还是亲近不起来呢?
宋氏微笑着再次提起了关于黄岩母亲与外家的话题,文氏知道她是关心娘家亲眷,忙将思绪收回,专心致志地介绍起情况来。
船舱外头,风雪更大了。谢家船队紧紧跟在燕王府的船队后头,沿着宽敞平稳的河面,缓慢而坚定地向前驶去。
抵达
夜幕降临时,穿着全套厚实冬衣、戴着帷帽的谢慕林,站在船舱前的甲板上,看到了北平城高耸的城墙。
城墙墙头上一片灯火通明,只是城墙下方,只能瞧见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城门自然是早已关了。
领头的燕王府船队却半点不在意,仍旧维持着前进的步伐,甚至因为在城墙下,少了北风的阻力,船速还提高了不少。他们需要沿着城墙在城外水道中绕行,前往城北的德胜门码头。那里距离燕王府的地点要近许多,还有建设完善的城内水道码头。
谢家的船当然是只能跟在后面走了。在他们之后,还有另两家官员家眷的船也跟着同行了。至于商人们的船或是民船,早在通州码头就各自分开了。
谢慕林之后只能看到船外一片漆黑,傍晚开始,稍停歇了一会儿的雪又下起来了,她虽然穿得暖和,却也没有傻傻站在外头吹冷风的道理,自然是快速钻回了船船内,只有现在越来越兴奋的三弟谢徽之还滞留在甲板上,搂着二姐的手炉,蒙着姑姑给的丝巾,嚷嚷着非要看到船驶进码头的那一刻不可。
这一路上他天天都能看到自家船驶进某个码头的情形,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家父亲主持修建的这个新码头如此感兴趣。
谢慕林缩回船舱里,大半天下来,大家都有些累了,没力气再聊天说话,只是围坐着等待船只到港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兴奋,这场漫长的水上旅行终于要结束了,他们即将迎来在北平的新生活。在这个大城里,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待着他们呢?
谢老太太已经挨着心腹婆子睡了过去,身边左右各摆着一个汤婆子。文氏悄声进来看了她几回,见她睡得香,不忍唤她,已经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上岸后就立刻寻了软兜来,把老太太抬下船,不要把人惊醒了。
终于,船身轻轻磕碰上了什么硬实的东西,连日来经验丰富的谢家众人立刻就知晓,这是船终于靠岸了。
谢徽之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从外头钻进来,兴奋地说:“到了!到了!咱们终于到了!可惜这码头怪冷清的,好象也没多少船只在此停靠,因此也没什么灯火,看不大清楚。我就只瞧见岸上有好些人,有马车什么的。对了!其中一个人远看着有些眼熟,我怀疑是咱们家的马路遥,说不定是父亲打发他来接咱们呢!”
文氏笑道:“今日老爷吩咐赵丰年跟着我去了通州,自个儿身边又需要人使唤,我就让他把马路遥带到衙门去了。既然徽之看到马路遥在码头上,那说不定老爷也来了呢!”
众人听得顿时惊喜不已,纷纷要挤出船舱去,跑到甲板上见久别多时的父亲第一面。谢涵之落在最后,还是因为谢映芬强行拉住了他,非要给他多加一件斗篷不可。宛琴则缩在厅舱一角,面色发白,没有动作。谢涵之唤了她一声,她勉强笑了笑:“我去告诉老太太一声。”
大金姨娘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从门口走回来拉起她的手腕:“老太太歇着呢,太太吩咐过了,不许打搅她老人家。你急得什么?咱们先到外头见见老爷是正经。三年不见人了,难道你就不去给老爷请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