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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慕林与兄弟们一道上船返回谢家角,等到她离开好一会儿了,珍珠才从后院跑出来,找马路遥家的问:“二姑娘已经走了么?老太太一醒来就问呢。”
马路遥家的回答:“才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珍珠姑娘没听见?这时辰还早呢,老太太怎的这时候就醒了?”
珍珠叹气道:“谁知道呢?昨儿晚上也不说什么,早上忽然提早醒了,问得时辰,知道二姑娘已经出了门,便急得跟什么似的,还埋怨我们不叫醒她……”可老太太明明没有吩咐她们提前叫醒自己,平时起码还要再过半个时辰,才到起床时间呢!珍珠挨了一回骂,觉得自己真心委屈。
马路遥家的却想起昨日在院子里听到屋中少爷姑娘们的笑谈,心里隐隐猜到了原委,撇了撇嘴,温声对珍珠说:“老太太的脾气,你们这些侍候久了的人,再清楚不过了。她骂过就算了,珍珠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横竖等二姑娘回来时,老太太就会忘了。”
珍珠不大放心:“二姑娘今日会回来吧?昨儿她死活不肯给准话。”
马路遥家的掩口轻笑:“二姑娘促侠,跟老太太撒娇呢!”
珍珠无言地看着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再回头看看后楼方向,想起谢老太太还在等自己回话,便忍不住在心里叫苦。
她太难了。
谢慕林随兄弟们一道坐船返回谢家角,先把两位哥哥送到书院门口,再掉转船头回谢家角码头,亲自把小弟送进了族学的院子,方才带着丫头婆子,回到自家新宅,吩咐人提着行李进门去了,然后独自步行前往四房上学。
她刚到不久,上课的时间就到了。
今日的课程,先检查了三日前部置的《女训》章节与名诗背诵,上交了练字的稿子,再一个一个排队上织机实操,接受老师们的检验。谢慕林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织出来的棉布已经很象样子了,再也不是刚开始时疏密不均的水平。闺学的长辈们都夸她有天份,不再提起她在刺绣方面的短板了,这让谢慕林大大松了口气。
等到她通过检验,退下旁观其他姐妹们的实操时,就可以安心看戏了。
谢映芬的文化课还行,书法最好,但织布技术实在不乍地。她目前的水平就跟谢慕林一个月前的差不多,织出来的布都没法用。闺学的长辈们也不说她什么,只道她年纪还小,多练练就好了。她自己却先臊了,下来后私下向谢慕林抱怨,说是姨娘不喜欢她织布,宁可她把时间花在练字上,见说服不了她,还故意把织机给弄坏了,害得她没办法练习……
谢家的女孩子,基本每人都有一架简易版的织机,用来练习织布技能的。这种织机目前几乎已经被坊间淘汰了,只有条件最差的人家,才会继续用它来织布售卖。谢家年纪稍大点的女孩子,也早就换了更好更新的机子。因此这东西,外头并不常见,是闺学统一发的。谢映芬的机子出了毛病,她又不好意思跟文氏说再弄一架来,谢慕林那架又被运去了老宅,她是真的抓了瞎。
谢慕林心知这是宛琴的阶级观念在坏事,但事关妹妹的生母,她又能说什么?只得安慰谢映芬几句就算了,心里则盘算着,回头得跟文氏说一声,找个懂行的人来帮谢映芬修一修织机,再给宛琴找个差事,免得人太闲了爱生事。
待下了课,谢慕林与妹妹才回到家中,二房宋氏就打发人来传她,她忙到宋氏那边去了。
谁知才进门,宋氏便对她说:“先前借去的书都看完了么?可认真读了?待我来考考你。”
咦咦咦?没人告诉她还有这一出呀?!
机宜
谢慕林努力维持着一张镇定的脸,接受了宋氏的考较。
还好,这辈子她记性不错。再加上近个把月来为了修老宅的事,还有照顾谢老太太,以及练习女红纺织,她一直忙个不停,没有多少闲功夫跑来找宋氏借书,所以手里的书还是最初借的那两本。她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对里面的内容还是挺熟悉的,不至于过目即忘。
因此,谢慕林顺利答上了宋氏关于北平城建城历史、北平地区节日风俗、饮食习惯、婚丧礼仪等众多提问,只在一些具体的数字和人名上,稍稍犯了点难。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书上记北平城和王城的大小面积,用的数量单位是“步”,数字又是一大长串,她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她之前根本不知道看个闲书还要考试,当然也不会用心去记了。
至于人名,两辈子都有名气的人,她自然记得;名字好听别致的人,她也记得;唯有那些用了生僻字为姓名的人,她是真没办法,连读都不会读,又怎么可能记得住?
还好宋氏对于她没能样样对答如流一事,并没有多恼怒,只是提醒她:“看书多用心些。若是不留意细节,你又如何能对比湖阴县或金陵城的大小,从此推断出,北平城到底有多大呢?”
不,就算我不去背那些数字,不拿金陵城与湖阴县做比对,我也知道北平城有多大,我还逛过故宫呢,不止一回。
谢慕林对宋氏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微笑,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宋氏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又道:“若是有不认得的字,可以拿去问你哥哥们,或是直接来问我。读书还是不要一知半解的好。我看你别的都记得仔细,独独在一些细处不甚用心。城池大小倒罢了,人名都记不牢,你将来倘若去了北平城,遇上哪位前贤的后人,又如何能立刻记起他家的前事?万一不小心犯了忌讳,岂不是大不妙?”
宋氏从那本书里挑了一位比较有名的朱允炯时期燕王府属官做例子。这位属官非常有名,在史书上也是赫赫贤臣,但他为了公事,把一个犯了小错的手下给杀鸡儆猴了,为此还受到了朱允炯的嘉奖。死者的家眷自然只能忍下这口气,扶棺回乡去了。这被书的作者视作朱允炯作为燕王时赏罚分明、公正严明的例子,大书特书了一番。
然而,作者不知道的是,再过了两任燕王后,那位贤臣的家族已在北平落地生根,成为当地显赫世家之一,却因为子孙平庸而渐有衰败之样。而当年的死者,却有出色的子孙后代,再度搏得了时任燕王的青睐,东山再起了。此人反过来报复了那位贤臣的家族,害得他家死了一个最出色的晚辈。从此以后,两家人相互明争暗斗,就没有停过。
虽然换了几任燕王后,两家都消停了许多,但仍旧是王不见王的状态。倘若有哪位去北平赴任的外官设宴请客,却把这两家的人同时请上门,那是大大犯忌的事,等于是同时得罪了两家。知情人一般惯常的做法,是设两到三天的宴,将这两家人安排在不同的时间里上门,甚至于,只请其中一家,对另一家视若无睹,不过这又有可能把后者给得罪得狠了。
谢慕林恍然大悟,她还真没想到,那书里随便一个名字,还能有这么多的典故。看来北平城那摊水,也挺深的哪……
不知道便宜老爹谢璞,会不会不小心犯这样的错误?
宋氏微笑着说:“不妨事,我已经去信提醒过他。他身边的幕客莫燕客,便是北平老姓人家出身,深知北平城内大小事。这些人情往来的细则,莫燕客自会为他打点好的。”
谢慕林闻言便放下心来。
她本来还想把那两本书还给宋氏,好另借几本回去看的,如今倒有些犹豫了。她是不是该继续把这两本书多看几次,记清楚上面写的各种细节比较好?
宋氏不以为意地接过了两本书,又把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两本新书推到她面前:“无妨的,你继续看这两本,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我。以后你每次回来上学,在家吃过午饭后,便来我这里说话,我跟你说说北平城里的人事物。以后,等你去了北平,若遇上对应的人,再把典故说给你娘听,让她多留意。”
这么好?那宋氏为什么不直接把事情告诉文氏算了?
谢慕林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迅速答应下来,又乖巧地向宋氏道了谢。
宋氏摆了摆手,又顿了一顿:“还有你的女红……”
谢慕林的心顿时一虚,腰背好象都直不起来了:“我从前没学过织布,学里的长辈又说这个顶重要的,所以近来有些荒废了针线功夫……”
宋氏微微一笑:“你不用害怕。闺学里教导族里的女孩儿纺织之技,是因为她们生于江南,长在江南,日后嫁人,也是在江南,能精通纺织技艺,便能叫人高看几眼,若是再擅长刺绣,就是顶顶好的姑娘了。可你姐妹几个与族里的女孩儿又有不同,将来遇见的人,生活的地方,也会不一样。你可以学习纺纱织布,却不必太过专注了。若能在刺绣上下些功夫,对你将来可能更有好处。”
她再提点了谢慕林一句:“北平那边的女眷,虽与南边习俗喜好大不相同,却十分向往金陵风物,也讲究闺阁女孩儿绣得一手好花,还得是清雅不俗,与旁人不同的那一种。”
然而高门大户、高官世宦人家的千金淑女,绣花女红上头的功夫,当然不能与一般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相同。人家稀罕的不是谁家姑娘绣的花多、真,也不喜欢繁复华丽、色彩鲜艳的配色,而是追求一种更有品味的气质,更偏爱梅兰菊竹、山水田园,而嫌牡丹月季太俗了,蝴蝶百鸟又略轻浮。
宋氏指着自己木炕角落里的四连小屏风道:“这四扇玻璃炕屏,里头的绣品便是我年轻时候亲手绣的,梅兰菊竹,你觉得如何?”
谢慕林仔细看去,只觉得这四幅绣品线条纤细,画面简洁,配色清雅,确实有一种文人画的感觉,与常见的闺阁绣品大有不同。
宋氏笑道:“我一年也就绣上一两幅给人瞧罢了,除此之外,也就是家父家母生辰时,亲手给他们做上一套衣裳,作为孝敬,平日里从来不与人交换针线为礼。可即使如此,无论是在北平城,还是金陵城,都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女红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