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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等等,对k大你……这万一停了工,年底结账多半也悬。”
……
夏安远躺在最里面的床上,睁着酸痛的眼睛发愣,困意到达极致,反而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他干脆下床,坐到桌边点了根烟,撑着昏闷的脑袋看他们一堆人打牌。
浑身都提不起劲来,像是被厚实的海绵密密包裹住,孱弱的呼吸无力输送足够的氧气进入大脑,于是思维也变得迟钝,侯军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你,累了啊?”侯军看了眼那些打牌的人,“吵着了?睡不着?”
夏安远摇摇头,挥散腾到侯军面前的烟气:“脑袋有点闷,发呆醒醒神。”
侯军想了想:“你整天就只知道干活干活,来这这么久了,除了打工的地儿就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吧?不闷就怪了。这人啊就像植物,还是得偶尔透透气才能成活的。”
他扯了下夏安远的胳膊:“走走走,反正今天没事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安远没拧过侯军,揣上烟盒跟他出门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夏安远并不觉得侯军口里的“好地方”是其他工友常去的那种地方。事实上,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其实侯军这个人,除了有时候会露出一些年纪尚轻的孩子脾气,大部分时间还是称得上稳重两个字的。
别的小孩还在上高中大学的年纪,他就出来打工混社会了,跟着一堆吃喝嫖赌的大叔整日呆在一起,却一样习性都没染上,甚至连烟都不愿意碰。对比同样是这年纪出身社会的自己,不知道自制力强到了哪个份上去。
这么想着,跟侯军出了工地,沿着工地外围绕道后面一条长满草的小路,走了没多大会,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宽阔安静的河流。
“没想到这里有条这么宽的河。”夏安远深深吸了口气,嗅到了植物和鱼腥的交杂气息。
“不是吧,你整天在楼上干活的时候就没看见?”
夏安远笑了两声:“真没注意。”
“走,往上走。”侯军带着他往河的上游走,河堤缓缓升高,露出一条窄窄的台阶。
拾阶而上,刚才夏安远老远就看到的那座灰黑色钢桥入口,就在台阶尽头。
“这里安静,景色又好,两边桥头不知道怎么被封了,有些来钓鱼的人就在这开了个小门方便进出,也没人管过……跟着进来啊。”
上了桥面,夏安远才把整条河的风景一览入目。
宽阔平坦的河面因为和缓的流动,泛出柔亮的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两岸的地势也平坦,铺满了绵密的绿色,风往哪边吹,它们就往哪边摇摆出浪花的模样。
河岸左侧,松散地布置着几个蒙着安全网的建筑工地,塔吊机的橙黄在其中格外醒目,河岸右侧,却是无人踏足的荒野,疯长着野花和灌木,侵蚀零星的废弃民屋。
夏安远惊讶地发现,这条位于津口近郊开发区的寂寞河流,竟然有如此漂亮的风景。
“漂亮吧。”侯军隐隐有些骄傲,“我以前没事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到这儿看风景。”
夏安远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栏杆,往下面看了一眼,笑道:“以前?我来之前?”
河面上风大,将夏安远身上旧味十足的白t吹得棱棱作响,反复绷出他胸腹部肌肉的形状。侯军移开了眼:“不是,春天的时候,河岸上全是花,夏天了这么热,除了钓鱼佬还有谁那么傻跑这来晒太阳。”
“咱俩不就来了。”夏安远看了看天,刚才露出来一瞬的阳光又被云层遮住了,“还好今天没什么太阳。”
他掏出自己那个几百块钱淘来的不知道几手的老型号苹果手机,扔给侯军:“来都来了,帮我拍张游客照吧。”
“噢。”侯军摸了摸左上角碎成蜘蛛网的屏幕,两句调侃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举起手机,调整角度:“你往栏杆那边再靠点。”
夏安远也没扭头看,随意往后一靠,手搭在栏杆上——
他是真的很上镜,即使穿着一眼廉价的旧衣,脚上踩着扑满灰尘的民工胶鞋,寸头短得几乎只剩个脑袋形状了,额头上还顶着一个无法忽略的大包,侯军怎么拍,怎么都像电影里的明星剧照。
这不仅仅是因为夏安远远优越于常人的外貌,更因为他身上浑然天成的故事感。他就站在那里,一搭手,一垂眸,时间的流速就好像受他影响慢了下来,飘散在空气中未知来处的情绪和神秘,轻纱一般笼罩在他的身上,散发出引人入胜的微光。
侯军按了几下拍摄键,盯着屏幕中的夏安远,突然问:“远哥,你为什么要来打工。”
“挣钱呗。”夏安远笑了笑,把手机拿回来揣进兜里,“瞧你问的什么话,你不是为了挣钱才打工的啊?”
侯军站到他身边去,看着他侧脸:“为什么你不去做明星呢?当个模特,或者网红也好,不比农民工轻松么。”
夏安远看小孩似的看着他:“我没那个命啊。”
“可你真的太累了。”侯军视线从消瘦许多的脸颊,落到他青黑色的黑眼圈上,“远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可以跟我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了你太多,但至少你能轻松一点。”
夏安远垂下眼睛看了侯军一会儿,问他:“你多大了?”
“……十八。”侯军躲开夏安远的目光,虚张声势道,“虚岁十九了!”
“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来打工。”夏安远将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侯军低头看着河面,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爸前几年在工地上摔死了,我妈……精神病,偷跑上街,被人撞死了。家里头没人愿意养我,我就跟着刘叔出来打工了。”
夏安远摸出烟来避风点燃,笑了声:“小兔崽子,那我比你幸福点啊。我妈得癌症了,还有得治,所以我得铆足了劲挣钱,就这么简单。”
侯军猜中了这个原因,这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了,甚至肥皂剧都懒得往上写的剧情,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夏安远背负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个故事。
“瞎想什么呢。”夏安远撇过头看着远处,像是知道侯军心里想的什么,“对于这世上平平无奇的穷人们来说,一点病痛,就足以成为压倒他们的整座大山了。”
侯军久久无言。他们安静地在桥面上站了一会儿,风的劲头忽然大起来,吹开了云层,有炙热的阳光浇洒下来。夏安远拧灭烟,似乎心情比在宿舍里好些了,竟然还哼起了歌。
侯军听了一会儿,有些吃惊他的好嗓子:“什么‘寂寞的人寂寞的安稳’?你还喜欢这种歌呢?”
夏安远浅浅一笑,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拥抱这风和太阳似的——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眼泪狂奔滴落在我的脸庞/
开阔高亢的歌声在风中扬起,又随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