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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黛玉接过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几个大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双明亮的、漆黑的眸子,像极了她坚定不屈的母亲。林征笑道:“在玉儿手里睁眼的,你给她取个小名吧。”
黛玉谦虚了两句,认真想了想:“昭昭,明也,她眼神这么亮,就叫昭昭如何?”
林征念了两声,道:“这名字寓意好。”便定了下来,众人又围着孩子看了一圈,才把她交给乳母去喂奶。韵婉院子里早就加派了人手,如今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嬷嬷,宋氏叮嘱她们好好照顾韵婉:“她月子里不能见风,但这天也渐渐热了,万不可闷着她。她想吃什么你们就给她做,要是缺什么,就来跟我说。”
韵婉的乳母张嬷嬷笑道:“太太从几个月前就在嘱咐这些了,咱们也不敢忘啊。”
“给你们奶奶趁这个机会好好养养身子。”宋氏道,“她前几年吃得苦太多了。在晋阳的时候哪里好好歇过?不是忙着做活,就是担惊受怕的,好容易歇下来,她也不肯闲着,我之前还跟征儿说,你看看你媳妇的手,我屋里的丫头手都没有她糙,要不是跟着你,她哪里用做那么多针线。”
韵婉是张嬷嬷从小奶到大的,如今听宋氏提起来,张嬷嬷也跟着抹泪道:“都说否极泰来,我们姑奶奶也是幸运,嫁给了姑爷,又有太太这样的婆婆,也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同葛菁初死,又被张家退婚,强敌环伺,孤立无援时相比,晋阳那些辛苦也算不得是苦了。她还替姑爷说话,“太太看我们姑奶奶的手糙,却也看看姑爷呢,他手上光是刀口子就有三四个,最深的见到骨头呢。”
黛玉小声惊呼:“真的么?”
林征亦有些疑虑:“嬷嬷是怎么知道的?”
宋氏叹气道:“你当婉丫头是真的同你一样,不知疼不知怕的?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见了你那样的伤口,能不心疼不担心?怕影响你的心情,不敢跟你说,还不许她和张嬷嬷说说,排解排解?”
张嬷嬷道:“正是太太说得那样呢,姑奶奶也知道姑爷怕她担心,要是有更重的伤就瞒着她,可她能看到的都这么深了,看不到的得有多严重呢,哭了好几回了。如今姑爷也做父亲了,哪怕不看着姑奶奶,看着昭姐儿,也要留神再留神呢,别再受伤了。”
这话可没人敢保证。林征如今是在京里呢,但等京中局势稳定了,他在边关能做的可比在京里多。便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当初弃笔从戎的时候他就没打算安安稳稳地留在京里做个不见血的武将。但如今昭昭刚出生,他作为父亲,确实没法狠下心说出“危险不可避免”这种话,刀剑无眼,战场上谁会管你有没有女儿呢?把脑袋拴在
裤腰带上厮杀搏命的,谁不是儿子、丈夫、父亲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期盼天下太平、永无纷争呢?
馥环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云渡,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黛玉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受婶娘的委托,要去劝劝馥姐——但都这样了,她要怎么劝,如何劝?云渡去的是战场,又不是别的地方,纵然是为了光复他们南安王府的荣耀去的,那也是保家卫国,在此刻把他贬低得一文不值,好让馥环冷静下来?她是做不到的。但想起自己那天为着馥环生气时说的话,便是现在想想,也还是那个道理。她心里烦闷,从韵婉屋里出来,便跟着宋氏一路想事情。
宋氏问她:“怎么了?眉毛都皱着了,又有什么心事?”
黛玉便把自己的担心一说。宋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这几天没出过门,辅国公父子俩都已经南下了,既然没见着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黛玉心想,他们一家子为了让馥环振作起来,花了多少心思,收效甚微。然而那云渡,只一封信便叫她重露笑颜。就算黛玉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也该知道那位前姐夫对姐姐有多重要了。有时候真不是值不值得、应不应该的事,人要是能控制住自己心里怎么想的,那除非血是冷的。同云渡在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馥环并没有多快乐,也不代表她就会因此彻底放下对云渡的感情。
宋氏道:“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两个侄女儿,反而是看起来更柔弱的黛玉主意更大,自己下定了决心的事儿就难改。馥环……倒也不是说她性子软弱,但她可能是年纪更大一些,经历得多了,顾忌也多,耳根子比小时候软了不少,劝的人多了,她就矛盾了。
黛玉低声应了一声,回到漱楠苑里还在想这事。好在之后几天来林家道贺的人不少,她忙着帮宋氏接待,看馥环也跟着进进出出的,似乎真的心情不错,只能像宋氏说的,“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日她得了闲,在自己屋里小憩,崔云启家的来找她,说是在门房那儿看到荣国府的人来送帖子,她正好要来和黛玉核对这个月的月钱,就顺路带过来了。黛玉接了帖子,看见是要接她去玩的,笑道:“我这几天哪里有空出去玩。”说罢抓了一把钱,就要让紫鹃去打发走来接她的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同崔云启家的道:“那边就只是来接我,没有说别的?你去帮我问问,谁现在有空,替我跑一趟荣国府,同我外祖母说声,我大哥前几日得了一女。”
紫鹃笑道:“姑娘可是误会老太太了,之前王大人家得了孙女,老太太也没去贺。”贾母毕竟是长辈,晚辈生了孩子,她愿意说声“恭喜”,那是她慈爱,要是不说,也没人能怪她。也没有一定要长辈向晚辈贺喜的道理,只是人都来林家了,却还对这事儿只字不提,确实令人费解。要是多心的,还以为贾母对林家已经厌烦至极,连表面上的客套都懒得做呢。紫鹃看了一眼黛玉,见姑娘还是笑吟吟的,也分不清她有没有多心。
“你只管叫人去。”
崔云启家的道:“我看看老崔有没有空,让他跑这一趟吧。”她情知黛玉让人走这一趟是去给昭姐儿讨礼的,真叫个小厮去,荣国府该以为林家在轻慢他家了,况且这趟肯定能讨到赏,她也不愿意肥了外人的田。
黛玉道:“那感情好。”说罢接过月钱本子来核对了一番,问,“之前婶娘就说,大嫂子院子里的嬷嬷、丫头们这几个月辛苦,给她们每人多加一吊钱,怎么这本子上还没加上?”崔云启家的道:“太
太吩咐了,大奶奶院里的嬷嬷、丫头多加的月钱从她账上扣,不走公中的账。是以我这儿还是按从前的发,多的那一吊钱,前天锦书姑娘就已经去发过了。”黛玉点了点头,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错了,从霜信手上接过自己的印章来,盖好了,递给崔云启家的。崔云启家的便笑着走了。
霜信提醒道:“还有给茜雪她爹的丧葬费呢。”
茜雪是林府的丫头,她爹妈却没有卖身给林家,还是“外面的”,况且茜雪之父病了这么久,光是请医吃药就花了不少,否则也不会再让茜雪还卖身给人做丫头,黛玉算到她家如今必定手头紧,早盘算了要贴补她银子,霜信见方才崔云启家的账上没有,故有此问。
“婶娘昨儿个说,听见茜雪的父亲没了,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我再添了二十两,昨儿个让宋妈已经送去她家了。”黛玉道,“要是走公中的账,我看了旧例,她这样的丫头,爹妈又不是我们府上的人,给的丧葬费也不多。我有心多贴补她一些,又怕别的人知道了,要说闲话,索性不走公账,我自己爱给自己丫头多少,是我的事。”
霜信笑道:“我来了京里也有阵子了,在这儿还真没听到在背后说闲话的,不过姑娘说的是,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走公账肯定还是要循着旧例的。姑娘有心了。”又背了人,悄悄地道,“姑娘,许是我多嘴,只是姑娘和太太还是不一样,私下贴补丫头的事,倒是悄悄地做,别太惹眼。姑娘忘了,林家还没分家呢?如今大爷、二爷除月钱外,还有自己的俸禄,环姑娘出过一次门,如今畅意居里自有一套账,上上下下的都是走的她嫁妆的田产、铺子里的钱,姑娘手上呢,也有咱们老爷留给你的那些铺子和田庄,可以支配的银两也多,我知道你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该给多少心里都有数,但是三爷还在靠月钱过活呢。他院子里的丫头,一个月一吊钱的月钱,他想赏,也只能在自己月钱下赏,学堂里的先生、同窗有时还有应酬,他得有些人际往来,要是论手头上的宽裕,怕是他比姑娘差得多。您赏我们,我们自然是高兴,但也别太越过三爷去。”
黛玉知道林徥虽定了亲,但郁家有心留姑娘在家多两年,在他成亲前,林家绝无分家的可能,霜信说的确是实情,她对霜信拱手道:“却是我疏忽了,多亏姐姐提醒我。”
紫鹃送了崔云启家的回来,见这场景,忙问:“你们在这儿唱哪出呢?”
“我这儿正谢师恩呢。”黛玉抿唇一笑。霜信笑道:“姑娘如今越发地皮了,也好,多笑笑。”说罢又埋怨道,“你给茜雪送银子,也不同我们说声,大家都给茜雪准备了些东西呢,难道还麻烦宋妈再跑一次?”忽的想起来,“姑娘让宋妈避开人去的?”原来姑娘早就想到要低调些,却是她白说了一通,当下脸也臊红了,道,“姑娘明明早就想到了,听我说教了这一堆,也不反驳我,害我惹笑话了。”
黛玉道:“那你可真真冤枉我,我确是没你想得那么周到,只知道不要太招摇,要是你们谁问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还真回答不上来,听你今天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呢。”
霜信可不信她,笑着摇头叹着气,掀了帘子出去了。
紫鹃更好奇了:“霜信这是怎么了?从前可没见她这样。”霜信、桑鹂原是苏州林家的丫头,黛玉小时候她们就在了,中间也阔别了多年,林海没了,才跟到京里来的。之前又出了桑鹂私相授受那事儿,最后黛玉做主,把桑鹂嫁出去了。那之后霜信便越发地稳重小心,像今天这样和黛玉肆意玩笑的模样可真是头一回见。
黛玉笑道:“这几天高兴,又何必拘着自己呢。”
无论有多少烦心事,有昭昭出生这件大喜事在,就是高兴的。
林征喜得千金, 也没刻意宣扬,不过上门道喜的也不少。林家上下心里有数, 这些人与其说是来贺昭昭出世,倒不如说是来奉承林征, 乃至他背后的太子的。是以他们把礼金都退了回去, 孙女儿的满月酒也只是打算自家人凑在一起, 热闹那么一回。甚至都不用宋氏张罗, 黛玉和馥环两个人就把酒宴安排好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到昭昭满月那天,太子竟会登门。
其实刘遇来林家频繁得紧, 甚至有时候只是来找林徹说几句话,也不用别人特意接待他。但当时他还只是皇子、永宁王, 来自己舅舅家玩罢了。封了太子后, 他搬进了东宫,出来溜达的时间就少了。况且如今林征也回到了京里, 又天天能见着, 有什么话想说,也用不着来林家。
林家上下接待了不知道多少次永宁王了, 却还是头一回接待太子,慌慌张张的,黛玉看着桌上的菜, 一时也哭笑不得,太子按制该用金器的,也没人教过他们和太子同席该遵什么礼。刘遇自己倒是能吩咐一声“不必拘礼, 我就来坐坐”,可其他人真能把他当成随便来道喜的外甥吗?她本来高高兴兴的,如今一家子不自在。也不是刘遇的错,但他身份使然,哪是他想不兴师动众,林家上下就敢用寻常礼节待他的?刘遇说要看一眼孩子,林征忙命乳母把昭昭抱出来。可是小孩子懂什么?到了陌生人怀里,闻不到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刘遇也没生气,凝视着小孩儿,看了许久,才还到林征手上,笑道:“真好,哭声嘹亮,一定不经常生病。大嫂子还在休养罢?”
黛玉想起自己曾在祠堂见过他,当时他妹妹没了,独自来舅舅家待了一会儿。他的妹妹自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天大的荣华富贵与尊崇,然而也没什么用,连话还没怎么会说便没了性命。所谓人世无常罢了,黑白无常可不会因为她是公主,就多留她一会儿。此刻刘遇是想起自己的妹妹了吗,才有此感慨?她原本还有些怨这位太子爷闹得自己家人吃饭都不得安宁的,现在看他脸上的面前,却不自觉地带了些许同情。
“我原来还以为能见着大嫂子,也好,大表兄替我转告嫂子吧。”刘遇笑了笑,附在林征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林征眼睛一瞬间睁得老大,赶紧把女儿交到乳母手上,也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南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