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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松了一口气,跟着贾琏出来,只笑道:“婶婶这些年,到底辛劳,还是瞒着她为好。”贾琏道:“还用你说。”叔侄二人便自去荣国府请安。
凤姐因着贾母身上不好,正在她房里服侍着吃药呢,闻得他俩来,笑道:“老太太刚醒,叫他们等会子再进来孝敬。”贾母促狭着推她道:“知道你和琏儿年轻夫妻,这么多时没见了,出去说说话罢,我吃了药就出来。”她便笑道:“我们能有什么话说?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让他们候着。”因鸳鸯等也在推她,她又着实疑心贾琏这几日有没有偷腥,到底还是先洗了手,出来同他们叔侄说话。
贾蓉见了凤姐,笑嘻嘻地同她请安。凤姐冷笑一声:“你也别叫我婶婶,这几天我不在,带你叔叔做了不少好事罢?”
贾琏与凤姐多年夫妻,知道她的脾性,若是真叫她知道了二姐的事儿,早就又哭又闹地吵起来了,现下不过是在诈贾蓉,况这事儿如今也只有贾珍父子和尤老娘知道的,便底气十足地道:“他好心好意地同你请安,你发的哪门子的邪火?”
凤姐细细地打量了他的神色,见他理直气壮的,不似作伪,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贾蓉又凑上来,直说二叔在他家辛苦了,贾敬的丧事全靠他帮忙,等事情办完了,他父亲要请叔叔婶婶吃饭的,求婶婶到时候一定要赏脸。贾母那儿又叫他们进去,才算混过去了。
贾琏叔侄自以为瞒过了凤姐,更加得意洋洋,使人看房子、置首饰,又唤了那张华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写了封退婚书。那张华过得十分穷苦,虽心里十分不愿,奈何贾府势大,不敢不从,只能退了亲。贾琏便在宁荣街后面不到二里地的小花枝巷里买定一所房子,把尤老娘和三姐接了进去,他倒是想着不能委屈了二姐,竟也是备了轿子把二姐抬来,拜了天地,命服侍的人也叫二姐“奶奶”,还将自己经年的体己也给了二姐,只说凤姐身子早已不好,只等她一死,就接她回荣府住。二姐听了,更加欢喜,再不肯与姐夫胡闹,贾珍再来时,因二姐不愿,如今他也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强要她了,三姐又不如她姐姐随和,心里只觉得可惜。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凤姐自回来后,先是又重新拾起了理家的事,她本就是轻车熟路的,事事有了主意,便先与探春等商议,再一起去回过王夫人。探春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会同嫂子争这些,加上凤姐经验老到,又镇得住下人,她便自觉功成身退,只帮着管管大观园里的琐事。待凤姐忙过了一阵,再看贾琏,却是哪哪儿都是漏洞。别的不消说,贾琏手
头上有多少银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如今见他也没置办什么东西,出手却不如从前阔绰,一看便是有另外用钱的地方,心里怎么会不起疑?况家里的下人们,嘴巴也不算严,又素日里知道她的厉害,不过略骂了骂,便把自己知道的说了。
凤姐素日自喜在家里下人中颇有威严, 如今听说贾琏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直气得后仰, 平儿吓了一跳,上前来给她抚背顺气, 凤姐只抓着平儿的手道:“听见了没有, 咱们已经是死人了, 不如现在就卷卷铺盖, 给人家挪个位子呢!”
平儿不敢答话,只小心应对着。
凤姐气倒在床上,一时哭一时骂的。贾琏这国孝家孝两重孝里偷娶二房, 本该是人人唾骂的事儿,但他摆出个“一切为了子嗣着想”的态度来, 谁会说他不对?她成日里操劳, 累坏自己的身子,图个什么?这些人嘴里口口声声奉承她这个二奶奶, 实际上有什么事儿都瞒着她, 叫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平儿问:“兴儿那天信誓旦旦地说二爷没出事,要不把他叫来问问?”
凤姐冷哼了一声:“他们是打量我快死了, 那边‘奶奶,奶奶’的都叫起来了,哪里能有一句真话呢?索性我此刻就抹脖子死了, 干干净净的,皆大欢喜了!”
平儿唬了一跳,忙道:“何必为了那几个人说这种话, 别吓着姐儿。”她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凤姐想起巧姐儿来,更是嚎哭不已:“难道女儿就不是他生的了?平日里看也不看一眼,姐儿病了这么多次,他管过一次没有?成天说什么儿子儿子的,林妹妹的父亲官不做得比他大,家底子不比他厚实,也没像他那样成天念叨着绝后啊。她母亲没了,她父亲愣是没续弦,要是搁我们家,我今天闭眼了,明天新奶奶就要揪着你的头发让你跪下伺候了。”
平儿道:“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好端端的咒自己做什么。”
凤姐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说罢了,要我老老实实地给人腾位子?门都没有!我倒要看看,最后我和那个小浪蹄子,是谁死谁活呢。”
平儿听她这么说,知她是下定了决心,也不知贾琏偷娶的那个二房是什么样的人物,经不经得起这番折腾,又恐凤姐才将将把身子养好了一点儿,被这么一气,又要亏着了。可惜她到底只是个丫头,也不敢劝什么,哪回那两口子闹起来,不是她里外不是人?她到底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别人说凤姐不容人,总要拿她说事,她心里却没觉得贾琏是什么香饽饽,需要去争去抢的,凤姐不让她近着二爷身,她也没那个心。都说凤姐为了鲍二媳妇的事儿打她是没良心,可到了后来,一屋子的人都在怪凤姐,反没人提贾琏的错处了,她又有些不值来。
凤姐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她先是交代下去,不准透露一个字给贾琏,“你们怎么帮着二爷瞒着我的,就怎么给我瞒着他,不然的话,叫你们知道我和你们二爷谁更厉害”,下人们都知道她说到做到,心狠手辣比贾琏更甚,谁敢不应?又叫了旺儿来,旺儿只被一问,就唬得魂飞魄散,只推说自己不知,把事儿都推给了兴儿。凤姐眼珠子一转,只问他:“那儿到底是什么人,你给我说清楚了!”
旺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和她母亲和她妹子住着,别的尤罢了,她妹子是个厉害的人,不好相与的。”凤姐问:“说来听听,怎么个厉害法。”旺儿便把那日尤三姐同贾珍、贾琏兄弟俩吃酒,是如何拉下脸来痛骂洒落、肆意糟蹋的事儿说了一回:“因他模样好,那边珍大爷十分喜欢,她天天挑拣穿吃,一有什么不如意的,就要破口大骂,珍大爷何曾随意了一日,倒花了许多昧心钱。”
凤姐听了便骂道:“什么东西,那地方是个窑子不成?他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行着那窑姐儿的举动,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不成?”说是这么说,心里也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贾琏的二房如果真有个厉害的妹子,又是个愿意撕下脸面来闹来吵的,那她恐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毕竟别人不要脸面她
还要,贾琏又向着那边,就连王夫人都时常劝她大度些,若是真的在子嗣上无望了,不如早做打算,不光是贾琏,连她也能有所指望,总不能像林馥环那样,真闹到了回家的地步,难道对她有好处?王家又不像林家那般行事任性,丢得起这种人。自己亲姑姑都这么说了,何况素日就看她不顺眼的邢夫人?
因此原先想的法子倒行不通了,那俩毕竟是尤氏的妹子,就是不是亲生的,也不能直接打了杀了,平时家里死个丫头,都不好轻易打发的,要提防着他们家里人闹、老爷太太们知道了责怪,为着个金钏,宝玉那么大个人了都挨了好一顿打呢,何况那尤二姐、尤三姐到底算个便宜亲戚。凤姐暗忖:“还是要想法子把她妹子弄得远远的,才好动手。”因此只佯作还不知道这事,命上下瞒着贾琏。
贾琏自娶了尤二姐,一门心思只在小花枝巷,凤姐御下又严,上上下下的都知道惹了她断无好果子吃,尤其是旺儿,深恐凤姐秋后算他知情不报的账,加上偷娶尤二姐一事前前后后是兴儿在忙,贾琏那儿也是兴儿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便更加鞍前马后地给凤姐传消息,以期能将功折过。因此一听说贾琏做媒,要把尤三姐许给柳湘莲的事儿,他便立刻说给了凤姐。
凤姐听他把尤三姐如何属意柳湘莲、贾琏如何在路上正巧遇到了薛蟠同柳湘莲、如何把这媒做了的事儿说明白了,怒极反笑:“好个薛家表哥,也是我亲表哥呢,回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地叫我表妹,央我给他办事,原来背着我,不说帮着劝劝,或者来提醒提醒我,竟然‘这都是舍表妹之过’了!”她平日里虽不太看得上薛蟠的人品、行事,但因为是她王家的亲戚,她又护短,从来不肯让谁说他的坏话的,自认为薛家进京来住到荣国府里,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来没委屈过他们母子半分的,倒不知原来他同贾琏早就沆瀣一气。也是,男人么,不都是这个德行,别说这个表哥了,她亲哥哥王仁,难道就会替她出这口气了?怕是更要得意,在心里嘲笑她呢。又想到那柳湘莲与宝玉素日亲厚,如今他也知道了,宝玉知不知情?若是也闻得风声,却只闭口不谈,在她这儿也不曾透露了点风声,薛蟠也罢了,宝玉同她是什么样的交情?她待他虽是叔嫂,也和自己亲弟弟没两样了,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老太太喜欢宝玉,她也跟着奉承,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掏心掏肺的。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往日里那些要好的,什么尤大奶奶,什么宝玉,当年的亲厚玩笑,如今都成了真的笑话。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都说林妹妹的姐姐回家去这事儿丢人,要我说,有那么些个替她奔走、打官司的兄弟,比我可强多了。我看,就是袭人的兄弟也比我的强。”
话虽如此,真让她像林馥环那样干干脆脆地和离了回娘家,她却又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因而听闻了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亲事,倒是又盘算了起来。那柳湘莲虽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到底也算个世家子弟,还是宝玉的朋友,又是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不低,若是尤三姐真跟了他,却是不能像原先料想的那样,寻人偷摸跟着乱棍打死了。她眼珠子一转,同旺儿说道:“他们算盘打得好,找了个常年不在京里、不知道他们深浅的人做那剩忘八,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呢。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诓骗得那个姓柳的傻子应下的?”
旺儿道:“那柳二爷当日说,他也别无他求,只想要个绝色的。二爷一说,他就应了,还给了祖父传下来的‘鸳鸯剑’做聘礼。”
他这么一说,凤姐就明白了,道:“原来是个意气用事之人,那就好办了。我就不信
哪个男人咽的下这种气。”当即叫过旺儿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旺儿毕竟还是跟着贾琏做事的,心里也有些忐忑,怕贾琏知道了。凤姐道:“你只管去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谁知道是你说出去的。你要是没这胆子,以后也别在这儿当差了,趁早滚出去。你也别想着糊弄我,有用没用我心里有数,别打量我在家里,什么都听不到。”
旺儿领了命去,不多时就传出了尤家几姐妹一起侍奉贾珍的流言,传得绘声绘色,仿佛人人亲眼见着她们姊妹是如何讨好、献媚于姐夫的,直说得有些登徒好色之辈,把那小花枝巷当成了烟花之地,上门去寻衅滋事,邻居们不堪其扰,多次报官。尤三姐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其他,披头散发地举着刀子就要和那些人拼命,尤老娘、尤二姐却是苦劝不住。贾琏又要帮贾赦办事,不能常来,一家子苦不堪言。
尤二姐只得劝她妹妹莫要冲动:“你从下定了决心起,就改了往日作风,吃斋念佛,服侍母亲,如今好容易定下亲来,何必为了这些流氓匪徒坏了自己的名声。”
尤三姐啐道:“姐姐好生糊涂,你难道真当姐夫是能护得你周全的人?你叫这些人小看了,他们就更要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个说我们姐俩服侍大姐夫,改明儿,咱们该被成了窑姐了!不叫他们看看厉害,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那尤三姐虽是个豁的出去的厉害人物,平常见的却只是贾珍、贾琏这样的世家子弟,对真正的市井流氓能做出的事儿还知道得不分明。那些人在她这儿讨了没趣,回去说得越发地不入流,只恨不得吹嘘自己也跟那绝色美人共度春宵过。
流言喧嚣,柳湘莲怎会听不到?他去寻了宝玉,也不问其他,只问:“那果真是你们东府上的人?”
宝玉笑道:“你既然应了他,又何必定了聘礼又疑惑起来?莫不是听了那市井流言,也放心不下?”
湘莲道:“这么说,果真是你们东府的人了?”跌脚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宝玉一听,脸颊涨得通红,偏又知道湘莲这话说得也不差多少,连惜春都恨不得和她亲哥哥断个干净,好保全自己的名声。当下讷讷地,也不和湘莲多说,二人强笑了一番,湘莲作揖道歉,宝玉只推脱了去,说自己也不知道。二人均有些不自在,早早便散了。
凤姐行事一向不留余地, 贾琏不过外出了几日,关于尤家姐妹的传闻已经不大能听了, 自三姐心定了柳湘莲,便一改往日做派, 再不肯同贾珍父子热闹的, 贾珍既觉得她烫手, 又气她属意他人, 如今听闻她吃亏了,不仅不管,反倒觉得解气, 只恨不得那流言能逼得三姐不得不从了自己——姐妹全收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传出去, 还是一宗美谈呢!贾琏深恨这些人胡言乱语, 累得二姐在家每日以泪洗面,但真要他抓住那些人打官司, 他又怕叫家里那位“母老虎”知道了他娶二房的事, 要闹个不休,只能好言相劝, 二姐见他不计前事,体谅自己,越发觉得难得, 只觉终身有靠,从此待贾琏更加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三姐却道:“姐姐糊涂, 他一个官家子弟,多的是法子替你出头,那些个流氓,抓起来有多难?还不是怕闹大了,他家里那厉害婆娘知道了,要闹个不休?这是要姐姐躲躲藏藏一辈子呢,姐姐还信了他的鬼话,以为能接你进去?”
尤二姐何尝不想早日进去那荣国府里,图个“名正言顺”?但她先前受辱于贾珍,自以为已失了“淫”字,贾琏不计较,她已感恩戴德,又怎敢再提别的要求?尤三姐恨铁不成钢,道:“看来你就住在这儿,进不去他家门也是好的,不然,就你这懦性子,不知道要被他家那个厉害奶奶怎么玩呢!”二姐却只说,到底还是要过个明路才好。
却说那凤姐,没提防贾琏回来得这样快,一时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计划,后来见贾琏也没管,行事便越发地肆无忌惮。没多久,旺儿悄悄地来说:“奶奶,事儿成了。”
凤姐心里一喜,问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