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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说了荣国府的那位元春表姐当上了贵妃的事,只猜想这位永宁王恐心里要不快,最多说说要她在林家和荣国府中间做个选择之类的话,岂料一开口就是这个!
她从前听到林海生前的嘱托,也只会想到把她托付给林滹这件事,但真论起来,那日刘遇说,叔父一得了信便匆匆赶赴扬州——其实肯定更多是为了朝堂上的事。她幼时也曾被父亲充作男儿教养,虽没听他细说过哪件差事,但是史书的忠臣本传也是要读的,只是日后在外祖母家,日日跟着嫂嫂同姐妹们描花扑蝶、女工针线,读书也不过《列女传》等,渐渐也就对那些毫不敏感了。
她把自己困在闺门后院里,然刘遇却忽地闯进来,要她去看外头的海阔天空。那片天地里的林海不是她最后看到的暮年无力的病人,而是铮铮硬骨、受了许多威逼利诱亦不曾屈服的探花郎。两相反差,几乎叫她有些晕眩。
“到了那一日——家父心愿达成的那一日,黛玉在家叩首以谢殿下。”她忽然起身,行了一个大礼。
她用“到了那一日”,而非“若有那一日”,刘遇也跟着严肃起来,甚至刻意把腰板挺得更直,眼前的表妹还是上次遇见时那样瘦弱的样子,青衣素裙,连个花纹也没有,袖子裙摆宽宽大大的,更衬得她纤柔不堪——然而却已没有上回见到的时候那般颤颤巍巍的模样。
“啊,到了那一日,”刘遇笑道,“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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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热孝一过,宋氏便张罗着给黛玉换下那些过分素净的衣裳,又添置了几件首饰,虽然颜色仍不鲜亮,好歹多了几分鲜活气了。只荣国府又派人来接时,她也犯了愁,纵然对那边百般不喜欢,她这隔了一层的亲戚也不好当着黛玉的面儿嚼舌根。况那头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又抚养了她两年,如今既出了热孝,又都在京师,论礼也该去拜见的。
只是黛玉自己面上倒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她便试探着问:“是该去给你外祖母请安,只是他家说去那园子里转转、题名刻匾什的,还是免了罢。你说呢?”
“那是他家的省亲别墅,贵主未至,他们自家人也罢了,我哪里能随便就闯呢。”黛玉冷笑道,“况他家府上也养了许多清客,便就是要他家的娘娘看着稚子戏言欣慰发笑、享天伦乐趣,也轮不着我呢。”她本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人家修了一半的园子,特特地要她去逛,她也觉着不像,什么叫“恐娘娘省亲后便没了机会”,她是这般见识少的人,贪着去个还未修完的园子里玩么?
宋氏笑道:“是这个理,咱们便去请个安就回罢。既这么着,现下得了闲,咱们也该出门去转转。虽说我们家里没有他们家富贵奢丽,外头的庄子也有几个是有些野趣的。如今也有了些暑气,我听管事的说藕舫园的花儿开得不错。趁着天还没热得不能动弹,咱们也找一日,去那儿玩两天。”
藕舫园便如其名,养着接天莲叶,虽庄子不大,名气却不小——宋子宜年轻时曾邀好友八人一道在此赏荷观月,九位俱是当世文杰,诗酒酣乐,月明景宓,莲子清香与夏夜清风说不出的宜人,又有采莲女的轻舟停在他们画舫不远,不觉文兴大发,有《藕舫月夜》十七首存世,文采斐然,说不出的风流隽逸,一时洛阳纸贵。藕舫园便由此得名,与当世大儒沈劼失意当垆卖酒时的酒舍沈庐、当朝太傅孙能桦昔日广开大门,授课育人的天雅农庄并称为文赋三院。后来宋氏出嫁,这藕舫园便被宋子宜作为嫁妆送给了心爱的女儿。只宋氏也不是小气的人,若有文人墨客欲进园观赏,她亦让管事接待安排,因此虽多年过去,这园子名声仍未见衰颓。
听得要去藕舫园,黛玉也不觉心生向往,不禁笑道:“婶娘可说好了。”宋氏爱她难得露出的小女儿娇态,便将她搂了入怀,道:“自然是说好了的。我年幼时也爱去那里,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每每到了那里,也想着要作两句诗才好,不过是矫揉堆砌,偏我自己还不觉着,题了扇面上,自己耍着玩,只有一日叫父亲看见了,被他一通笑话。当时年纪太小,连差距多大都不晓得呢。如今自己也长进了不少,却没有小时候的胆子了。”黛玉道:“有那十七首珠玉在前,免不得要‘此前有景说不得’的。”
宋氏喜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娘儿俩便去说说,自己玩乐便罢,何必同旁人比呢。”
她二人既商议妥当,便也不拘着去荣国府的事儿了,也不要贾母派人来接,宋氏叫自己的陪嫁徐宝家的亲自往荣国府送了拜帖,得了贾母的准儿,便自己备了马车,带了锦书、红杏、文竹、锦鸢四个丫头,黛玉带着雪雁、锦荷、桑鹂、霜信四个,娘儿俩前前后后一共四辆马车,自己去荣国府拜会了。林滹本不放心,欲让林徥跟着,宋氏笑道:“可不必如此,咱们家这老三并不是好往外头跑的,况听玉儿说那府上想也没有同他年纪、兴趣合拍的哥儿一道玩,拘着他也是无趣。且只我们过去,是女眷拜访的说法,加上徥哥儿,情况便不同,到时候又要麻烦他家。徥哥儿还要上学,为此特特地请假也不值当。”
原来宋氏知那荣宁二府的规矩和他们家大有不同,自然不甚喜欢,只如今是亲戚了,便是为着黛玉的面儿,也不好完全不走动的。只是女眷间的来往也罢了,若是这回林徥去了,下一次荣国府也派了男丁上门,她可就膈应了。只黛玉听说了,不免脸一红,她是知外祖母脾性的,亲戚家的孩子去了,不拘着是谁,只当自家子侄,多是同人家的姐妹一并接待了,夸夸人家的标致、问问功课。林徥大小也是个举人,且因为兄长的缘故格外自尊同敏感,倘被这么接待了,连黛玉自己也要无地自容的。
马车依旧从西角门进去,黛玉心里一窒,想着“原我是个小孩儿,来时也服丧,便也罢了,如今我婶娘也在这里,她身上也有诰命,正门平常不开,难道当年薛姨妈家走得中门,且有二舅母亲自带了大表嫂与探春一起接出大厅,我家便不能吗”,抬头看一眼宋氏,见她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浓了几分,不觉忐忑,叫了一声“婶娘”。
宋氏“嗯”了一声,叹道:“亏得是你三哥哥没来。不然发作起来,恐要伤了两家的和气。”黛玉心里更是难过,叫了声“雪雁”,雪雁忙问何事。黛玉道:“你打发个人,去问问林之孝,或是他做不得主,你托人找到紫鹃,请她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帮我问凤姐姐一声,倘是人家不乐意我们来,我家去便是了,省得碍眼。”
荣国府守在角门内的婆子也不是傻的,立时便知黛玉生气了,忙遣人去回凤姐,宝玉等早知黛玉要来,一早便守在贾母屋里候着,闻言急道:“林妹妹可是急了?只我们平日也是走偏门的,她如今气起来,难道是生分了,拿自己当外人了”又嚷着要亲去接黛玉。贾母对凤姐道:“你可是糊涂了,如今你林妹妹虽然在孝里,可是亲家太太也在呢,况玉儿身上现在还有封号,你就是这么怠慢人的?”
这却也是冤枉了凤姐,最近家里正修园子,凤姐忙得是脚不沾地,难得没有逞能揽事,接黛玉的人还是王夫人亲自打发的。只是王夫人许是有些时日没有理事了,有些疏忽,心里不免有些不悦,想着“可忘了那个惯常是个小性儿的”,见凤姐苦着脸,倒是把贾母的责备一肩担了,又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去开中门,自己亦出仪门去接,忙里忙外的,她心下虽慰,只是仍觉得为了个小丫头便慌慌张张,老太太偏心得有些过了。
虽换了门,黛玉心里却还有些不忿,只是下了轿子,看见凤姐带着平儿、紫鹃亲自在仪门内候着,想说的话便随着紫鹃眼里浮现的水汽一起消融了,她回了凤姐的礼,便问紫鹃:“可是你自己要离了我去的,如今哭什么呢。”虽嘴上不饶人,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凤姐赔笑道:“原是我事儿多,没来得及交代清楚,怠慢了林家宜人同妹妹,如今妹妹再一哭,老太太那里更饶不得我了。”
紫鹃亦劝道:“勾得姑娘哭起来,是我的不是。”
倒是宋氏在一旁道:“久别重逢是喜事,值得一哭。”紫鹃心里一叹,想道:“林家太太果真是个好人,连我们这些下人她也瞧得起,姑娘跟着她,我也能安心了。罢了,姑娘什么身份,我们这样的,便是替她操心,又能做什么呢?不过连累着姑娘分神担心我们罢了。”因而劝道:“姑娘可别哭了,仔细风吹着眼睛。”凤姐亦跟着道:“这儿日头大,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老太太念了好几天了。”
黛玉回身扶住宋氏,一起跟着凤姐进了贾母的屋子。
及进了正屋,只见上首坐着贾母,余下依次是邢、王二位夫人,李纨带着三春姐妹只站着,恐因为方才的事,面上皆讪讪的,唯对面的宝玉一脸喜色,若非当着宋氏的面,只怕要当场叫着“妹妹”扑过来。
黛玉倒是早料到了宝玉会在,只是有些担心宋氏会因此心生鄙夷,好在宋氏只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便把目光挪开,转而同贾母寒暄:“老太太养了我们姑娘这些年,自然当得我一拜。”说完竟不顾贾母阻拦,亲身行了一礼,又推黛玉,“去拜见你外祖母罢。”
她这样理所当然地把黛玉归为自家的举措自是让人有些不耐的,宝玉便有些不满,只是被王夫人一瞪,也不敢多说,只好讷讷地站着。
她婶侄二人行了礼,便也要坐,只是宋氏竟推黛玉坐她上头,可把黛玉及众人吓了一跳。
“老封君有所不知,因为兄长的功劳,玉儿被皇上封了族姬。”宋氏笑道,“我不过是宜人的诰命,不管玉儿最后品级定下是哪个,总归是要比我高的。”
她这么说,先有人不自在了起来,倒是贾母喜道:“这么说,玉儿的品级要定下来了?”她当然早知道黛玉被封了族姬,可是这个称号本朝从未有人得过,大家也只当陛下随意赏下一个虚名来,并不当回事,可一旦真的定下品级来,一切便不同了。
宋氏笑道:“礼部来了人通气的,下月便该知晓了。”她指着宝玉道,“我听说你们表兄妹一道长大的,如今当着长辈的面,倒不如道个别,往后外男便难见了。”她没用“不该”,但宝玉既然是个无职的外男,自然是非族姬宣召便不得相见的,一个“难”字,也算是给了贾家面子。
只是宝玉本是期盼了多日能见着黛玉,如今好容易见了,却闻得此讯,恍如晴天霹雳般。
黛玉倒是知道,婶娘还是生气了,她捏了捏宋氏的手,又给紫鹃使眼色要她去劝住宝玉,免得这个一向任性的表兄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而后才柔声道:“婶娘坐下罢,可莫要折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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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几位小公子都没跟过来,贾母不免添了几分遗憾,待问及林徥念书的事儿,不免又多了几分心思,指着宝玉道:“我家这小子,是被我宠坏了。他老子想他读书上进,可是每天不是打就是骂的,我只看着心疼,不让他管,现在也这么大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这几天先让他在族学里温书,寻思着给他找个好些的学堂。林家的六老爷在国子学,三公子的学业倒不必担心。”
“徥哥儿?他在国子监读书。说起来,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人家,听说还是贵府上大奶奶娘家?”宋氏解释道,“我们家太老爷原先官做到了知府,家里有个监生的名额,他两个哥哥都没有正经上过学堂,可不正好给他嘛。”
林征和林徹一个从武道,一个自幼负着“神童”之名,为人也多少有些不羁,前后换过四五个先生,后来自己考功名去了,倒没让人为他吟《伤仲永》,这兄弟两个真论起上学的功夫,恐怕还不如林馥环,更别提林徥了。
贾母些微有些失望,倒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眼李纨,只是李纨心里惦记着贾兰的学业,一时竟没留神老太太的眼色。黛玉在边上道:“婶娘别这么说,二哥同三哥听了都要不高兴。”好似在说林徹不用功、林徥捡漏似的。
宋氏笑着指了指她的嘴:“你不许告状。”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回,鸳鸯亲自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好开席了。李纨和凤姐忙要水洗手,服侍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入席。贾母本怜惜她两个,平日里也不叫她们伺立汤饭的,因有客在,怕落了大家子的规矩,倒也没拦着,黛玉见了倒不忍,知迎春是不开口的,抬眼看了看探春和宝玉,想着他们帮着说一说,只是宝玉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探春倒是看见了,只是犹豫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黛玉也只得不做声了。
那厢李纨正要给宋氏把盏,宋氏忙按着她的手:“已是叨扰,哪敢再劳烦你。要不说你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大门庭深,吃个饭也要立规矩,可是让我们都不自在了。”红杏同文竹亦在后面道:“我们太太一向觉得自斟自饮才有趣,平日里连我们都不大搭手的。”
王夫人敛笑道:“要说规矩礼教,你们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面前,我们可不敢造次。”
宋氏轻笑道:“我们家不爱拘着孩子。”
她这话也不算自谦,林家的子弟虽出类拔萃,行事却未免有些乖张恣意,偏林滹和宋氏一向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杀人放火呢,我家的一不仗势欺人,二不吃酒赌钱,三不纵情声色,说起来还比人家的更争气些,又何必叫他们束手束脚地委屈着自己呢”,只说那礼字遵圣人之言即可,所谓的大家风范,若实在不愿遵守,家里也不苛责。横竖林家子弟出人头地,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守礼循规。何况她扫了一眼宝玉,“守规矩”这件事,如果厚此薄彼起来,还是莫要拿出来吹嘘得好。
贾母从来知晓宋氏是个油盐不进的——上回为了接走黛玉,她甚至出动了永宁王。后来林海有书信回来,说是为了岳家这几年抚养女儿的恩情,分出一部分家财酬谢荣国府,那批财物竟不是贾琏带回来的,而是走了官道的镖局,那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赖什么,更何况她是为了贾敏才养了黛玉这一场,若说要赖,也不像话。只是这几日家里为了修院子日渐捉襟见肘,难免心里就有了怨,甚至觉着林海特特走官道把那笔银钱送来贾府,也是受了林滹府上的挑唆,想着这样撇干净和这边的关系,独享她女婿的万贯家财,因而对宋氏也难免有些不满意。
偏黛玉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同宋氏亲厚得很,席间宝玉说起园子里的翠竹掩映的院落,他虽不喜读书,吟诗作对还有几分歪才,说起那院子倒也引人入胜,直说黛玉定会喜欢,邀她午后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