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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善御马,当地踏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回头徐徐一笑。
“是啊,我就是说你,几日不见,又钻起宗室的裙带了。”
宋之问顿觉蹊跷。
张说这个人,腰杆子比铁尺还直还硬,人家做京官,讲究八面玲珑,四方打听,为求独门消息,上至高官,下至烧废纸的小黄门,都要笼络,独张说一见同僚咬耳朵就躲,什么事儿都不掺和,今日为何咬住‘宗室’两个字不松口?
时机简直恰到好处……
宋之问担心府监的大业出了纰漏,忙在腹内过了过这几日,六部呈到控鹤府的条陈,和朝堂上针对储位迟迟不定的几轮辩论,却并没有破绽。
他自诩是那极少数的聪明人,已然料准了圣人和府监的主意,而张说性格木讷,做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校书郎,却连侍奉的太子都没有,根本不够资格被狄仁杰一派纳入囊中,更不可能看清底细。
“延清啊,你听我一句劝,还是别往浑水里蹚,人家赌上身家性命,赢的是万里江山,你赌上身家性命,赢了不过一顶金冠,何必?”
张说语声诚恳,听在宋之问耳朵里却是含沙射影的讽刺。
夜风凉凉,夹着碎叶细沙,激得他涌起几分卖弄的冲动,紧赶两步追上,扯住张说的马缰。
“莫非你改了性子,听到什么了?”
张说倒也爽快,头一偏。
“我只问你,方才要是张家小女儿与高阳郡王卿卿我我,你也瞧半天么?”
宋之问一凛,猛地想起一事。
原来控鹤府下辖人马,除了宋之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多有暗哨密探,尤其大节下,满城亲贵倾巢而出,多少人情是非上演。所以府监早就吩咐下来,拉拉杂杂的小事不要去耽误他老人家了,只有涉及三台六部的首脑长官,两座王府,并李家的事儿才准上报。
张说竟然敢拉着他在大街上说什么张家的小女儿……
传进府监耳里,吃不了兜着走!
宋之问懊恼不已,恨张说故意下套引他口出妄言,简直用心险恶,他猛地一把拽住马。人潮滚滚向前,张说混在男女老少中随波而行,转瞬不见踪影。
那边张峨眉端坐在车里,并不知道为张说提了她一句,就吓得宋之问脚底抽筋。她的车帘一直高高卷起,任由长风荡漾,听了满耳市井百姓的艳羡之声,眼看武崇训去而复返,回来时嘴角添了隐隐的笑意。
流苏替她打抱不平。
“李四娘根本是个空心丸子,德言容功,样样提不起来,就剩一张面孔。公子高调唱惯了,标榜清高出尘,事到临头,竟和南阳郡王一个口味。”
“男人嘛,说穿了就那么回事儿,不稀奇。”
张峨眉好整以暇地抖了抖缭绫的小手帕,摊开在膝头。
李四娘光艳绝伦,倘若不是身份尴尬,寻常亲贵无缘眼见,早引起轰动了,哪还像如今,困在梁王府中,只能扒拉窝边这两棵草。
“他是你的旧主,你评议他,原当持中居正,譬如我为何要进梁王府,他一早有数,却从来不曾看轻我,单这一条,便是君子。”
“您还替他说话呢?”
流苏感叹。
有所倚仗就是不一样啊!
她阿耶是长安城外农户,武家进京时卖到梁王府,那时王妃刚刚过世,他因娶了王妃的贴身婢女而得梁王垂青,一跃而袭管家之职,这便扭转运道,生养儿女五个,全进了内院,说是婢女长随,吃穿用度与主家相仿。其中尤以流苏机灵拔尖儿,竟能侍奉武崇训。
“也是, 他要不是君子,您去年就好跟府监交差了,娘子啊, 您的命就是太好啦,才这么善性,要叫奴婢说, 李四娘初来乍到就横插一杠子硬抢,可恶!”
张峨眉确实无所谓武崇训的去留,所烦恼者无非交差, 因指着金缕玩笑。
“这丫头每旬进宫,梁王府的动静,五叔清清楚楚, 那日我没留住他, 五叔就说,婚事恐怕是不成了,叫我闭门思过呢。”
流苏艳羡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张峨眉说。
自进了笠园,她阿耶期望甚深, 常提她来教导,说当初李家坐皇位,京里秩序井然, 从未见亲贵家仆当街撒野,而今就不同了,控鹤府崛起不过三四年,行事日益跋扈, 什么主簿、选调,也敢当街冲撞六部主官车马, 外面甚至传说,太子花落谁家,全凭府监一句话。
——那可是太子!
今日的储君,明日就是皇帝!
泼天的富贵嘴边吊着,谁上谁下一念之差,这阵风赶上,能保五代荣华。
张峨眉生在蜜罐里,分不清这里头的轻重,府监做了男宠,难道还指望传宗接代?敢有那心思就该活剐了,反正做的没根儿的营生,拢共只有这个侄女养在跟前,就该早早嫁了。
谁知府监竟当她是个金子打的人儿,不舍得受委屈,不然真抹下脸皮,一把子迷香灌了,什么男人栽赃不了?!
流苏越想越热血沸腾,见金缕还木呆呆地不去凑趣儿,当真是机缘难得,忙挨到张峨眉身边,边说话边觑着她脸色。
“娘子背靠府监,又得圣人偏爱,是通了天的人物,别说这几个小郡王不敢得罪您,就连两位亲王,不得也弯下腰来,与您敷衍吗?您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愁的?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不如自家就没意思了。”
张峨眉听了慢慢点头,“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流苏笑得一朵花样。
“李四娘眼皮子浅,看我们公子是个大宝贝,您真不用拿他当回事儿,真成了,他还得靠您呢!
张峨眉唔了声,认真琢磨着,张开帕子迎风抖了抖。
“不过,今日你能如此踩低他,来日我又如何敢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