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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对同阮问颖分别时情景的逐渐回想,他的脸色越发凝重,一边脚下不停地行走,环顾四周,一边吩咐近侍去查那名白天负责照看她的宫女踪迹。
近侍很快回来禀告,道是在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曾有人目睹那名宫女行色匆匆地从一条小道里转出来,前往别处。
他问明了那条小道所在何处,略略思索片刻,就迈步前往了曲径通幽的点藏园。
他把随侍的宫人分为三拨,一拨沿着小道深入,探寻其余可能会通向的地方,一拨去查那名宫女的动向,一拨跟随在他的身旁,与他一道入园寻找。
由于离殿匆忙,他带的人不多,分成三份后更是稀少,好在此时天色尚未全暗,仍留有一点昏黄的余光,他便命令侍从分头去找,自己则提了一盏宫灯,独入竹林深处。
越往深走,他的心越沉。
不是因为他没有寻到想要的人,而是周围竹影幢幢,交错的枝叶几乎能将天际遮蔽,光线格外低暗,风过竹林时引起的婆娑声似幽魂低语,倘若胆小一些的,怕是早已被吓坏了。
阮问颖的胆子不算小,也不算大。去岁行宫避暑时,他和她的关系还很好,没有像现在这般疏离,两人一同去往他母后的寝宫,嬉闹着要效仿古人做什么望月观礼,在一起用果露。
没想到半途他的父皇过来了,看见他们围着皇后团团坐,脸色有点发黑,而后忽然朗笑起来,一手一个地把他们抱起放到膝上,压低了声音,给他们讲起山里精怪吃人的异闻传说。
她听得很认真,睁着一双大眼专注地望着他的父皇,偶尔会在面上闪过一抹惧色,然后她的眼睛就会眨一眨,小嘴抿一抿。
但在面对他母后的关切询问“颖丫头可是听得怕了?”以及他父皇饶有兴致的“外甥女若觉得害怕,那舅父便不讲了”时,她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把整个故事听完了。
至于他,则无甚感觉,因为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听他的父皇讲过无数个志怪故事,初时还会被吓着,攥着对方的袍袖不出声,后来听多了,便逐渐习惯了,内心毫无波澜。
所以那个时候,他以为她也跟他一样,是真的不怕这种故事,直到他们被他父皇命人送出寝宫,她在回去的路上抓着他的手,力道比素日稍大,他才发觉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而现下,她独自一人被撇在这深林之中,不提天色已晚,周围寒气渐重,只提之前的那一个多时辰,他就不愿去想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很奇怪,彼时他尚未搜寻到她的一点踪迹,却能够确定她就在这里,就在这片竹林中。
即使他行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径,穿过一扇又一扇的月洞门,入目所及之景除却青竹之外并无它物,他也还是提着宫灯在园子里行走不歇。
终于,他找到了她。
阮问颖倚靠在一根枝干粗壮的竹子旁,安静地睡着。
她睡得很不安稳,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细细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
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冷,本该彰显喜庆的一身云锦红襦看起来分外黯淡,没了白日里的那份光彩。
杨世醒站立在她的跟前,怔怔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侵袭了他。
他觉得愧疚、难过。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二者并不多,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如山海之势,只是很浅、很淡地从他心头浮起,伴随着丝丝缕缕他曾经长久服用过的苦药之味,酝酿集合成一种他说不出是什么的感受。
他没有出神很久,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对面人的细眉微蹙了一下,以防她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噩梦,他当机立断地开口唤醒了她。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对方迷蒙地醒来时,神情只有不解和茫然,没有庆幸或余悸,还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被他说了之后才回过神,朝他亲近一笑,乖巧地唤他:“表哥。”
那一瞬间,他确定了,她要么真的是有一颗赤子之心,要么是在刻意地讨好他。
因为没有人,在被困一个时辰、哭泣睡着后,醒来望见他人的身影,且那个人是白天扔下她的人时,还能够保持冷静与镇定,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地打招呼。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阮问颖的确是在有意亲近他,但这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而是听凭长辈的吩咐,依照着长辈的意愿在行事,也许在她心里,她自己也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他替她感受到了一股不争气的愤怒。
比起乖巧软绵的呼唤,他竟然更想让她甩脸色给他看。
他在霎时间涌起一股冲动,想上前质问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展现给他,为什么要对他心口不一。
难道她以为他是瞎子,看不见她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聋子,听不出她声音的沙哑?
为什么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亲近自己想要亲近的人?
这样的虚情假意,难道她以为他会喜欢吗?
我与你的兄妹缘分,终究比不过我们之间的夫妻缘分
杨世醒心潮涌动。
他想要对阮问颖说许多话, 许许多多的话。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突如其来的愤怒之后,他又忽然升起一种理解。
一种在含凉殿时就从他心头升起的理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刚才忘了。
她才多大啊, 能懂什么呢, 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以亲长为天, 长辈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何必对她要求苛刻?
而且说到底, 她之所以会在竹林里迷路,让歹人有可乘之机, 全部是因为他。
倘若他在白天时陪着她在御苑看景, 或是把她带回含凉殿,都不会发生这么一出事, 让她遭这么一回罪。
她被困了这么久, 在最不设防的醒来见到他时刻,眼底都没有浮现出半点责怪之意, 他又哪里来的颜面对她不满、对她愤怒?
更遑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讨厌过她。
就如先前, 他虽然对她表面疏远,但总会在不经意间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不然他也不能很快想起那名宫女不是常日里照看她的姑姑,从而命人前往查探,推得她所在之地。
就如此刻,看着她悄然拭泪, 他的心里会缠绕起一股无名酸涩, 又不知该如何吐露, 只能通过对那名宫女的冷笑疏解一二, 然后久违地拉过她的手,领着她在这竹林中穿行,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