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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安静地听着他骂,跳脚,倒了盏茶递上,道:“王爷吃口茶缓一缓。”齐重渊望了眼文素素,端起茶吃了一口,薄荷的清凉沁人心脾,他握着茶盏的手微顿,盯着她问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最近天气热起来, 瑞哥儿福姐儿都没甚胃口,周王妃正在安排晚上的饭食,罗嬷嬷进来禀报道:“王妃, 大郎来了。”周王妃诧异地看向滴漏, “还不到下衙的时辰,他来作甚?”伍嬷嬷摇头, “小的不清楚, 看大郎似乎很急, 估计是外面出了事。”秦王府奉上锦绣布庄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周王妃以为是朝堂那边有事,便赶紧交待了灶房, 匆匆赶去了花厅。花厅的几案上摆着一盆盛放的姚黄,薛恽平时最爱牡丹,此时连花都无心欣赏, 负手在屋里转来转去,看上去忧心忡忡。伍嬷嬷撩起青竹门帘,周王妃进了屋,喊了声大哥,“出了什么事?”薛恽一个箭步上前, 又猛地顿住了,一甩衣袖,长长叹了声,“出了什么事, 这些时日以来,阿嫄难道半点都不曾警觉?”周王妃一头雾水, 道:“大哥,你别杵在那里, 过来坐着说话。究竟有何事,你且直说,莫要绕弯子。”薛恽跟戏台上唱戏般,一步三叹,再看一眼周王妃,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走到上首交背椅前,见周王妃已经坐下了,他便只能屈尊坐在了下首。罢了罢了,她嫁给了亲王,她成了王妃,且让她一让。看到座次,薛恽不免更加委屈了。四平府虽然是穷乡僻壤,他从没有坐下首之时!回到京城,他应当官升一级,哪怕不升官,同品级的京官高于地方官,他留任户部,该同为五品才是。如今他在户部就只是个从五品的郎中,与在四平府的知府五品,相当于同级,等于在原地踏步,半品都未曾晋升!薛恽先忍着了怨气,说了最重要的事:“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周王妃莫名其妙地道:“王爷经常去乌衣巷,大哥,你着急忙慌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薛恽急了,道:“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这还不是大事?!”周王妃看着滴漏,再看外面的天色,脸色微沉,道:“大哥,你刚到户部衙门当差,这个时辰衙门还未下衙,你离开之时,可有跟上峰告假,还是擅自离开了?”殷知晦便是薛恽的上峰,他那股委屈伴着酸意,止不住往上冒:“我跟着王爷一道离开,谁敢说我不是?殷七郎靠着娘娘,靠着王爷,年纪轻轻就官至户部侍郎!”薛恽的脾性,周王妃最了解不过,听到他话里的酸意,按耐住性子,道:“大哥,王爷是王爷,王爷自来去自如。大哥不一样,阿愚是你的上峰,你要尊着敬着阿愚,离开户部值房,当同阿愚打声招呼。其他同仁都看在眼里,大哥这般不给阿愚面子,其他人有样学样,你让阿愚如何做?”“我让他如何做,他管不住属下,倒怪到我身上来了?”薛恽仰起上身,愤愤不平地看着周王妃,“都是皇亲国戚,他年纪轻轻,坐在那个位置本就不当!”周王妃揉着眉心,努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薛恽受了气,陶老夫人又该心疼了,会到王府来向她哭诉。“大哥,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我就不多留你了,等下瑞哥儿便下学回来,我还得去照看他。”“瑞哥儿。”薛恽念了声,不满地道:“你提到瑞哥儿,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说。王爷去了乌衣巷,那文氏受宠,阿娘告诉我时,我还以为是阿娘夸大其词。如今看来,乌衣巷比我想象的还要受到王爷的宠信。阿嫄,你生了福姐儿之后,肚皮便再没了动静。你府里的侧妃,肚子里又揣上了,要是乌衣巷那边生个儿子你真是替瑞哥儿着想,就莫要自大。”府里的张侧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李侧妃听说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乌衣巷那边虽然暂时没有动静,殷贵妃曾暗示过不会让文素素有身孕。只是周王妃并不敢全信,毕竟是她的亲孙,谁肚皮里出来,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薛恽见周王妃不做声,在椅子里坐直了,双手搭在扶手上,道:“阿嫄,你在娘家时,祖父看重你,将你养成了要强的性子,总想着与男人比肩,做出一番大事。阿娘与你大嫂,她们在府里掌管中馈,操持家务,没你这份大志,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不羡慕她们的福气。倒是你,阿嫄,你自视甚高,惹得王爷不喜,王府的庄子铺子,你也没能抓住。到头来,你两边都落了空。”周王妃挺直脊背端坐着,消瘦的脸庞苍白如纸。薛恽的话,如万箭穿心,刺得她血肉模糊。是啊,她不柔顺,不懂得讨好,不被齐重渊待见。她没本事,却心高气傲。以前薛恽也曾说过,她对其不屑一顾。乌衣巷那边进京之后,逐渐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一件件击得粉碎。账目,经营买卖,管家理事,宫中的看重她对宠爱始终嗤之以鼻,齐重渊爱宠谁就宠谁,她根本不愿意与他亲近,不愿意看到他。宠爱的背后,连着权势。齐重渊歇在乌衣巷的日子越来越多,乌衣巷那边的权势越来越大。她拿什么去护着瑞哥儿福姐儿,王妃的身份靠不住,就是皇后,也一样如此。薛恽向来认为薛老太爷对周王妃看得太高,她顶天就是个妇道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哪怕成了太后,她也得靠着皇帝儿子。周王妃的沉默黯淡,让薛恽说得更激动了,他用力挥舞了下手臂,居高临下教训她道:“阿嫄,外面朝堂的事情,你虽然不懂,却不能无知。秦王府现在风头占尽,百姓无不念他的好,户部跟过年一样热闹,林尚书高兴得都合不拢嘴,比他新纳的小妾生了儿子还要兴奋。朝堂上天天在吵立储,圣上能挡多久?”关乎立储大事,周王妃忙极力稳住神,道:“立储是大事,大哥且要谨慎些,不得乱说。”薛恽呵呵,撇嘴道:“我怎地就乱说了,秦王为父分忧,心系大齐江山。别人如此做,是僭越,大齐江山本姓齐,秦王拿出白花花的银子,真正解决了户部的困难,无论谁都挑不出他的理!阿嫄,王爷去了乌衣巷,你要夺回王爷的心,你就得拿出办法,解决王爷现在的难题!”“夺回王爷的心!”周王妃脑子钻心地疼,木然道:“我能如何做?大哥都说我是自视甚高了,我又有什么法子!”薛恽瞥了又瞥周王妃,掩饰不住得意地道:“你没法子,我有。唉,阿嫄,朝堂大事不是你后宅那点中馈,妇道人家总是见识浅。唉,还得看我。秦王府能拿出锦绣布庄,咱们薛氏就能拿出丰裕粮食行。我写信给祖父,告知此事,祖父既然看重你,你也给祖父也去一封信,将丰裕行拿出来去做寿礼。周王府没了,丰裕行也留不住!”真是大口气!薛恽以前自认为是读书人,一心挣脱商户的身份,想要走科举仕途之道。
科举多年,他始终未中。周王妃与王府议亲那年,恰逢科举年,他便考中了三甲,轻轻松松得了差使,一出仕便是上县的县令。两年后,他升了四平府的知府。薛恽对经营买卖一窍不通,更不清楚丰裕行当年的不易,如何壮大至今。丰裕行是借了王府的势,与锦绣布庄同样借势,又有区别。布帛分便宜贵贱,一匹缂丝与一匹麻木的价钱,差别大了去。锦绣布庄主产丝麻,大齐的七八成丝麻,都出自锦绣布庄。除去海船向番邦出售的部分,只要有锦绣布庄在的地方,别的布庄基本难以存活。粮食买卖,并无独占一说,粮食价钱朝廷会进行调节,赚的就是个辛苦钱。锦绣布庄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自从在江南道被打压,江南道的各式丝麻出来之后,锦绣布庄的丝麻买卖就逐渐难做了。最重要的是,秦王府最赚钱的买卖,眼下并非锦绣布庄,而是海船!周王妃一听便否决了,沉声道:“大哥,丰裕行是薛氏的根,祖父也难以做主。如今再献丰裕行,便是拾人牙慧。大哥你别自作主张添乱!”薛恽气道:“我怎地就添乱了!你看你,外面的事情你不懂,偏生你又不虚心,我都是为了你好!”“有娘娘阿愚在,大哥就别费心了。”周王妃心里难受,脑子也乱糟糟,实在是没心思与薛恽纠缠,站起身道:“好了好了,大哥回去吧。”薛恽忙起身上前,拦在周王妃面前,语重心长道:“外面的事,我不与你多说,王爷那边,你可要上些心。女人就得柔婉,体贴,你得改”周王妃冷着脸,闪身从薛恽身边疾步走了出屋。薛恽见周王妃不搭理他,气得在身后跳脚,想到这里是周王府,他追了几步,只能悻悻作罢。离开王府上了马车,薛恽眼珠子一转,霎时有了新的主意,忙拍着车壁,道:“去平康里!”乌衣巷。文素素对秦王府的举动,自是一清二楚。在殷贵妃周王妃等一众人中,文素素最为佩服的便是秦王妃。她有勇有谋,手腕果决。估计从江南道败了之后,秦王妃就有了这个念头。现在方抛出来,秦王应该功不可没。要是早出手,如今几个王府的形势,得是另外一番模样。齐重渊问她可有法子,文素素当然有,殷贵妃对她曾起杀机,她不会说出来。早先她就已经做了准备,殷知晦是聪明人,他要是走错,或者下子慢了些,现在要补救,也来得及。真正到无路可走时,还有最后的一招,便是让秦王去给福王作伴,召集勇猛悍匪血洗秦王府。自古以来,争权夺利都直白血腥,谋略在兵马刀箭面前就是一张脆弱的纸。可惜,齐重渊无李世民的军功,威信,手上没兵权,能做出“玄武门之变”,却难以善后。文素素连连摇头,道:“王爷,我只是有些小机灵,朝堂大事,还是王爷教导,我才方略微懂了些。”齐重渊倒也不失望,文素素说得是,她就是有几分小聪明,做买卖算账上有些天分。朝堂大事可不是做买卖,要是她真能操控朝局,殷贵妃的担心便成了真,他就得防着她了。齐重渊不再与她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烦心,此刻他更是不想多提。伸手将文素素拉到怀里,齐重渊轻笑道:“卿卿还是多学着吃穿规矩,你这薄荷的茶水,就安排得不错。现在天气热了,用冰过早,不用冰,又闷得慌,夜里都睡不好。阿娘先前还在抱怨,夜里睡不踏实,白日就没精神。我去让阿娘也改吃薄荷茶,清凉清凉。”文素素垂下眼帘,道:“娘娘的身子不好,王爷孝顺,时常放在心上。朝堂上的事情也要操心,真是辛苦王爷了。”这句话说到了齐重渊的心坎上,他感到无比的抚慰,用力搂了搂文素素,道:“还是卿卿体贴。”文素素道:“娘娘好了,王爷也就少操一份心。晚上睡不好,吃些薄荷茶也无甚用,还是得吃安神汤,太医院难道没开方子?”圣上也吃安神汤,太医院也经常开,安神汤在宫中是最为常见的方子。齐重渊道:“阿娘不喜药味,除非实在是撑不住,才会服药。唉,阿娘向来要强,我去劝劝她,让她多少吃上几碗安神汤,夜里能睡个好觉。”文素素嗯了声,抬头望着他,脸上笑意隐隐,柔声道:“娘娘见到王爷的这份孝顺,身子应当很快就会好转了!”承庆殿。天气已经炎热, 鸣蝉阵阵。御书房内,窗棂紧闭,屋内闷热夹杂着药味萦绕。倚靠在椅背中的圣上, 手上拿着册子, 已许久未曾变过动作。腿上搭着的锦被,不知何时滑落在地, 躬身肃立在一旁的黄大伴, 好似长了无数双眼睛, 轻手轻脚上前,蹲下捡拾起锦被。圣上听到极轻锦缎滑过的声音,眼皮终于动了下, 清灰的脸渐渐浮起不耐烦,哑着嗓子道:“拿走,都快麦收季节, 还裹得这般厚作甚!”刚喘了口气,喉咙一阵发痒,圣上青筋暴露的手,痛苦地抓住案桌边缘,咳得好似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黄大伴神色大骇, 顾不得锦被了,急步上前倒了温水放在一边,又前去拧了帕子过来。这些时日圣上经常咳嗽,服药也不见好转, 身子每况愈下。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圣上接过帕子擦拭过手脸, 用温水漱了口。黄大伴犹豫了下,劝道:“圣上, 老奴去传郑太医正过来,再给圣上诊诊脉,这般下去,圣上的龙体吃不消啊!”圣上轻喘着气,摇了下头,道:“我的身子自己清楚,等过一阵睡片刻就好。”夜里圣上睡不好,安神汤吃下去,很快便会醒来,要再吃上一碗,才能勉强迷糊到天明时分。圣上蜷缩在椅背里,复又拿起先前的册子翻看。黄大伴不敢打扰,小心翼翼将锦被搭在圣上的膝盖上,退到一边守着。册子圣上已经看了足足四五遍,每一遍感悟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