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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的暖阳照在母亲脸上,两个孩子正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吃着甜糕,一边看她安详地翻着相册,耐心地给他们讲着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阳光将祖孙三人描出了毛绒绒的轮廓,被母亲娓娓道来的那些峥嵘岁月,好像也在忽然间,有了色度,有了触感。
孩子们手里的甜糕是秦向淞送来的。
建国那年,梁琇和秦定邦的次子秦向淞出生。老二打小爱跟大水爷爷和小水爷爷玩,生生被两位爷爷喂成了个小胖墩。耳濡目染间,他也爱上了做饭,算得上早早便得了沪上名厨的真传。
秦向淞肯下功夫,脑子灵,前些年获得了烹饪大师的名头,带出的徒弟已经遍布江浙沪。现在是上海一家五星饭店的厨师长。
本来他老早就说今天中午这顿饭他要回来掌勺,给兄嫂一家接风洗尘。但梁琇没让,国庆期间饭店客流大,厨师长不在岗不像话。而且甘棠的儿子何甘今天还要在那饭店宴请生意伙伴。所以梁琇就让他在饭店忙活,等下了班再过来。
何甘前些年从台湾来大陆投资建厂,一来上海,就替他妈妈找到了梁琇。
甘棠四九年被何逑带到了台湾,之后何逑仍是不放手。何逑在台湾虽然经历了起落,但也没断了富贵,只是甘棠一直被囚在他的身边,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政策允许了,何逑也过世了,甘棠的身体却不行了。只能让儿子来替她看看老友了。
不过秦向淞今天虽然上班,但上班前,还是专门送来了亲手做的松软糕点。
秦向淞一直记得小时候爸爸跟他说的话,“你妈妈爱吃小点心,今后你得学会了,要做软的,硬的伤胃。”所以成了大厨的他,从没让家里的糕点断过。只是现在妈妈的年龄大了,他害怕甜的吃多了得糖尿病,所以早早就把配方里的糖换成了木糖醇。既保留了甜味,又不伤身体。
相同的糕点,秦向淞总会做两份,一份给梁琇,一份给岳父母。
吴曼不太爱吃这些,倒是那冯龙渊,成天吃了这份想下份。尤其他镶的那两颗牙咬不了硬东西,女婿送的糕点正好松软可口,所以没事他就让女婿过去给他送好吃的,顺便再抓着人不放,一聊聊就能聊半天。
冯龙渊很中意这个女婿,虽然他家那随了吴曼暴脾气的冯稳稳,没能和秦向湘成一对,但是与温和耐心的秦向淞,却真是一双良配。因为秦向淞性格好总让着,冯稳稳哪怕想发脾气也吵不起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温馨和睦有声有色,给他生的外孙女,也随了稳稳的圆胖,可爱得像个小肉球一样。
想来,也真是老天有趣的安排了。
不过,虽然秦家和冯家的这些吃食没断过,但烹饪大师精心制作的糕点,可不是能随便在外面买到的。秦景武和秦景文还从未吃过怎么好吃的糕点,自打尝了第一口就没再停嘴。梁琇看着孙子孙女吃得起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问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啊。”小孙女秦景文随她,也有一对小梨涡,笑起来能把人甜醉了。
梁琇朝着对面桌边没拆的糕点抬了抬手,“还有好几匣子,你们二叔特意多做了些,等你们回去时都带走。”
小孙子秦景武见糕点还有那么多,刚要高兴,又皱了皱眉头,“我们都给带走了,那奶奶吃什么呀?”
这一皱眉的模样,让梁琇的心跳漏了一瞬,她默默缓了缓,抬手抚上心口,“你们二叔还会再做。”
梁琇和秦定邦只有秦向湘和秦向淞这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是有些遗憾的,但是能有两个这么好的儿子,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两个小孩分别坐在她椅子的两边,小兄妹俩是第一次来上海,也是第一次从照片上看到这些长辈。眼前的这张,正是一九四五年过年,在秦宅花园里照的那张全家福。
“这是谁呀?”秦景武又咬了一口糕,伸出小肉手指向全家福里的人。
“你则新叔。”梁琇回想了一下,秦则新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
“我知道我知道!”秦景文像抢着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我听爸爸说了,则新叔叔是好厉害的铁路专家。”
“对,你们则新叔叔啊,这辈子就只修路了。他说,贵州有可多好东西了,风景也好,现在运不出进不去的,等再多修些路,都通了,就好了。”
秦则新虽然远在贵州,跟梁琇的联系却一直没断,经常在信里跟她感慨大西南的好东西出不来,好风景没人看,太可惜了。他说他这样的修路人,一代一代的,任重道远。
照片里的秦则新一幅童稚的模样。梁琇一看这照片,就想起当年她去秦家上课,秦则新又好奇又怕被姑姑训的样子。谁能想到,那个奶乎乎的小娃娃,长大之后,竟然立了那么长远的志向,一辈子不怕苦,只专心做修路架桥这一件事。
梁琇记得有一封信里,秦则新说他们修路,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梁琇盯着这句话好久,然后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地崩山摧,壮士身死……
然后天梯石栈,才能相钩连。
那得是什么样的艰难和凶险啊!
秦则新从同济毕业没几年,就去了贵州。那边山高林密,隧道不好修,铁路不好建,他带队攻克了很多技术难关,把自己最年富力强的日子全都献给了将那片山水和外界联结起来的事业,最后连家也安在了那里,娶了个美丽的侗族姑娘。
秦则新在信里告诉她,媳妇很要强,是那片山沟里最早出去读书的“女状元”。他跟媳妇,刚开始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现在两人却越来越像当初的对方,他甚至成了吃辣高手。前段时间,侄媳妇还给她邮来了一块亲手绣的侗锦,正挂在客厅的墙上,非常漂亮。
秦景武微微摇起脑袋,看来是甜糕吃美了。他眼睛瞅着照片,小肉手继续指道,“这是谁啊?”
梁琇摸了摸秦景武的小脑袋,“这是你们太爷爷。”
照片中的秦世雄站在正中央,如果不知道他的起家之路,乍一看起来,还真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秦景武舔了下嘴角的糕渣子,“好和蔼的老爷爷啊。”
“爸爸说,太爷爷当时是上海滩特别厉害的大人物,很多人都怕他呢。”秦景文向照片凑近了一点,“但看起来……也不吓人呀。”
“你们太爷爷确实好厉害呢,但真正的厉害不是写在脸上的,而是要他看做的事。”对于秦世雄,连梁琇的印象都开始有点模糊,何况不怎么记事的秦向湘。“你爸爸很小的时候,你们太爷爷就不在了,所以你爸爸对太爷爷的感受,大多是来自别人的传说。”
秦世雄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因为一直没有老家的音讯,终于忍不住,派了人去老家看看。可等派的人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早在日本攻打衡阳时,临湘寨就被屠了村,惨绝人寰。想到秦家老小无一幸免,曝尸荒野,秦世雄一口气没上来,得了中风。幸亏池沐芳精心照顾,熬到了一九四八年。然而终是未及高寿,便遗憾离世了。
湖南老家,真是一片伤心地。
二十几年前,梁琇还专门去临湘寨看过,依山新建起来的村落里,村民都是从外地迁过去的。当年的老村寨,已经很难寻着什么痕迹了。秦家那一脉的老老小小,那么多那么好的人啊,连最终有没有被收殓,埋骨地在何处,都不知道。她孤零零地站在江边那块大石旁无声恸哭,而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对着滚滚江水寄托哀思了。
念及此,梁琇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孩子们并不知道奶奶心情的起伏,依然专注在“认人”上。秦景文偏了偏脑袋看向秦景武,“哥哥,你猜他们是谁?”
“这是……”秦景武摸了摸下巴,“这是……二爷爷和太奶奶吧?”
梁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点了点头微笑道,“真聪明。”
建国以后,尤其公司合营以后,秦定坤把秦家产业的事都交给了秦定邦,之后秦定坤便终于一身轻松了。凭着当年的好学问,他如愿当了大学老师。之后娶了学校同事,顺利评上了经济学教授,出版了好几本学术专著。
池沐芳在秦世雄去世后,就跟他们住在一起,太太平平活到了八十五岁,高寿辞世的。在她的那一代人里,池沐芳的一生,可以算顶有福气的了。
“呀!这个女孩好漂亮啊。”秦景文低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