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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笑看着梁琇,“秦太太真是好人,以申的阿妈曾经就被你搭救过吧。”随后她摇了摇头,“但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咱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以前以申在,我还算有个靠山,有他护着,别人惦记不着我。他待我不薄,我也觉得在他身边就像有个家。但现在他没了,我又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戏子。这身皮囊,就是我活命的本钱。演戏唱歌,卖脸卖嗓子,被那些权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值钱的。”
甘棠的神情已不似刚才的洒脱,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落寞,“唉,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今天上午这是抽空过来看看他们母子俩,下午有个大官摆宴,跟我们导演点名,要让我去唱歌助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收拾好,去晚了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梁琇不知道那些大明星的光鲜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辛酸。
“我现在天天就过这样的日子。”甘棠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我是真羡慕你这样身家清白的女子,但我这半只脚已经陷进了风尘里……”甘棠朝梁琇苦笑了一下,“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说罢,她摆摆手,转身便朝她刚来的方向走回去,渐渐消失在了路上的行人里。
梁琇品着刚才甘棠跟她说的话,突然间生出了浓浓的伤心。那红倌人母子暂且还有甘棠接济着,而继续替屈以申接济人的甘棠,却再次深陷了泥潭,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她心情沉重地进了车,摸了摸惠英给的几件小衣服,又抱起张直刚放进车里的那口煎药锅,转脸望着窗外,低声道,“开车吧,回家。”
“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先前日本占领时,上海物资封锁,秦家的工厂都没法开工,主要就靠永顺公司、秦家菜还有芳茗阁这几处支撑。现在抗战结束了,好些原料陆续都能运进来。到了年底,因为原料问题得到解决,秦家先前停摆的工厂,陆续就都重新运转起来。
而且,战后各地对物资的需求都很大,东西生产出来一时也不愁卖。所以秦家工厂的生意迅速兴隆起来,秦定邦也更忙了。
今天是星期日,秦定邦本想着在家里多陪陪梁琇和儿子。橡胶厂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小波工人闹事,工头学得丢三落四不清不楚,秦定邦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多年未见的兴旺局面来之不易,他事事谨慎对待,有什么问题,都尽早解决,不让小事演变成大麻烦。
秦定邦刚一出门,就发现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雪佛兰,冯龙渊正倚着车门抽着烟。
这人一见秦定邦出了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我猜你就在家了。”
“你怎么在这?”秦定邦冷冷问道。
虽然秦定邦买这房子,当初还是冯龙渊极力撺掇的,而且那时冯龙渊一路跟着,又是参谋,又是砍价的,着实出了不少力。但冯龙渊有自己的分寸,一般都会去永顺的办公室找秦定邦商量事情,还从来没直接到这房子找过人。
“怎么?你住这还怕我呀?”冯龙渊撇了一下嘴。
“有事说事。”秦定邦着急去工厂,不愿跟他多废话。
“真没劲。我这是路过你家,又看见你车停这了。正好,你在家,就省得我去永顺去找你了。”说着,冯龙渊又抽了一口烟,“哎,上次我大侄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喝上,啥时候请我吃饭呀?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盘糖醋里脊呢。你知道么,我前些天还去了趟秦家菜,专门点了一盘,却不是那味儿。肯定是水师傅徒弟做的,不是水师傅的手艺。”
“我着急出门。”秦定邦语气更冷了。
“行了行了,长话短说。”冯龙渊一张嘴吞云吐雾的,看秦定邦都得隔着一团烟,“西药还要吧?”
“要。”
“行。”冯龙渊把还剩一半的烟丢到地上,抬脚踩灭,“我有个朋友,搞到了一批从日本人那缴的武器,新的,要不要?”
“要。”
“行,我知道了。“
冯龙渊和秦定邦早已经形成了默契。不靠谱的货源,冯龙渊不会找秦定邦,秦定邦接到货从来都是好价钱。所以这两人谈生意,现在已经简洁到只说“要不要”、“行不行”了。
要,就是行,不要,下回再说。
多余的话,没有。
这对话痨的冯龙渊来说,恐怕是说最少的话做最快的买卖了。
秦定邦惦记着工厂那边,见冯龙渊没动弹的意思,便问道,“还有别的事?”
“嗯……”冯龙渊神色放空了片刻,“主要就是这个事儿。”
“那行,我有事。”秦定邦抬脚要走。
“哎你先等等,还真有个事儿。”冯龙渊连忙抬手拦了一下,“我爹回来了,你知道吧?”
“嗯。”
冯龙渊一下来了精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
“哎?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冯龙渊又泄气又觉得好笑,“你啥时候还会逗闷子了?”
“别贫了,赶紧说什么事。”秦定邦已经有些不耐烦。
“着什么急,听我说,当年我爹逃跑之前,我们冯家不是有间纱厂被日本人占了嘛。”冯龙渊说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像个孩子一样端详了一番包装,随后一边拆外面的糖纸一边道,“这不咱抗战胜利了,然后我们那厂子又还给我们了。”
“恭喜你们。”
“恭喜谁?纱厂的事都归我那些哥哥们管,也没我什么事。”他把糖块朝秦定邦递了递,“美国糖,我兜里还有。”
秦定邦微微摇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自己的车,“那你不正好可以继续逍遥了?”
“逍遥啥呀逍遥,我们家老爷子又看上了一处卷烟厂。他说卷烟厂赚钱,机器只要一开,钱就源源不断。老爷子说,让我去管那卷烟厂。”说完,冯龙渊把糖块塞到了嘴里。
“冯厂长好。”
“哎呀,去……去你的吧!”冯龙渊扬脸朝秦定邦低吼了一句,有糖块在嘴里绊着,他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你是真拿我……开涮吗?我现在糟心着呢,哪有那闲工夫去……去搞什么卷烟厂。”
冯龙渊颇显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家曼曼成天发了疯一样去找材料,要去给他爹娘……报仇。我帮不上她什么忙,她又不理我。”
“报仇?”秦定邦有点讶异,这曼曼身上的事,还真不少。
“一言难尽,曼曼他爹妈当年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上月初不是说国府要开始那个……日本战争罪调查登记国民政府于1945年11月1日起开始进行日本战罪调查登记,原计划至12月31日截止,“嗣以来登记者络绎不绝,故将截止时间予以延长至次年4月30日止”。嘛,让有冤屈的去投检举材料。曼曼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这个信儿,就红眼了。血海深仇的,搁谁也放不下。但她只知道爹妈是叫个日本军官……带队去给杀了,连那日本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去检举?怎么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