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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到李令仪后,陆昭仍笑着指了指底下那一群北军道:“本尚书治理禁所无方,倒是让阿媪见笑了。”
李令仪道:“殿中尚书有何赐教,直说无妨。”
陆昭随后却抬抬手,让人给李令仪搬了把椅子:“李媪坐吧。”随后便不再言其它,陆昭也静立在城墙边,听着第二通军鼓,偶尔也会回头与李令仪说笑。
赵氏仰望北阙,她看到了李令仪,当即便认出了她。怎么会认不出呢,当时薛芷与太子幼时作伴一处,她也与李氏颇为交好。赵氏内心先是一喜,李氏拿了小薛公的部曲和宿卫的力量,或许是来帮忙的。可是她看到陆昭与李氏相谈甚欢后又皱起了眉头,陆昭请她来做什么?她们的关系何时变得那么好?
此时,规范,但应是参加嘉礼时所佩。现下唯一能够解释为何有一部分人没有佩戴缯带的原因,就是这些人出自李氏所在的长信宫,根本没有参加嘉礼的资格。
陆昭第一次心中忐忑地目视着这一切。她不喜欢使用这种阴谋,她不喜欢把所有的胜负押在对方信不信、对方会如何做的不确定与猜测中。宿卫已将北军团团围住,借用墙壁和巨戟将人群向东推去。推搡之间,也不乏有踩踏、推搡甚至还手殴打宿卫的状况。
眼见自己这一方也要失控,终于,赵氏向北阙开口了:“李令仪,你身为太子乳母,与我也是旧识,此时不帮我们也就罢了。何故还要助纣为虐?你不要忘了,小薛公的人可是你招揽的,如今捏在你的手里头。”
坐在座位上的李令仪刚要站起来,却被陆昭一手压下。
陆昭此时站在城阙上,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何太子的乳母因为旧识就要帮助乱军?小薛公的人被招揽到了何处?为何赵氏会知晓?小薛公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陆昭笑了笑,“李媪,我也是费解啊。”
李令仪慌张低首道:“赵氏污蔑朝臣,诋毁太子,罪不可赦。”
“与北军无关?”陆昭抬眉。
李令仪沉默不语,此事她不是她可以轻论的。
陆昭也知道事情到此也都发酵的差不多,便下令道:“将这些人速速赶出宫。”
然而正当许平纲准备下令的时候,却见驰道的西端,有銮驾驾临的锣鼓声。陆昭望了望刻漏,已近子时了。“孔昱来了没有?”孔昱是陆昭用来制衡皇帝的最后一张王牌。
许平纲向内宫望去,只见甬道处孔昱已在一众护卫下匆匆赶来,因此兴奋地喊道:“来了,孔侍中来了!”
“快,快去迎。”陆昭也正了正衣冠,随后走下城阙。然而当她看到与孔昱随行的人后,却心中一惊。那是一名清秀的宦官,身着服制与韩任别无二致。
孔昱面见陆昭,目光有些复杂,嘴唇抖了抖,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抱拳拱手,退至一边。旁边的宦官此时开口了:“奴婢汪晟,参见殿中尚书。”
陆昭冷视道:“绣衣御史也前来接驾?”
汪晟笑答道:“奴婢哪有这等殊荣,不过是来送一送孔侍中罢了。这离中元节也不远了,孔侍中还是想和家里人一起过。”说完又对陆昭行了一礼道,“奴婢擅接銮驾逾礼,暂且告退了。”
此时,孔昱早已泣不成声,跪下身来望向陆昭。陆昭也知通过掌控戒严令的孔昱来控制场面已经不必进望,却也同样跪在了雨中。她知道绣衣御史属大概已在孔昱家中成功安插了一些人,孔昱在这种状况下,能够选择的也实在不多。陆昭将宿卫手中的伞接过,亲自将孔昱庇护在其中,安慰道:“孔侍中快快起来,这件事我们再想办法。”
这一夜,皇帝的舆驾虽在子时后入了宫禁,却也同样让薛贵嫔的乳母赵氏带领部分北军入驻其中,理由则是为薛贵嫔安全考虑。其余人因天色已晚,暂时入驻逍遥园。在所有命令下达后,孔昱随皇帝入永宁殿。待皇帝升御座后,孔昱面无表情地手执笏板,转身对着黑暗的天空,肆虐的狂风以及密密的骤雨,严声道:“请戒严。”
至此,所有的不安与躁动,欲望与怨恨,都被这三个字一同锁进了深深的夜色中。
谋合
风雨到底给了太子归都的面子, 提前收梢,陆昭无奈收兵回到殿中尚书府,但在此之前却点了吴玥去安排剩余北军的安置问题。且安排这件事的时候, 她刻意没有做出交待,也没有给出任何意见, 连陈霆都对此举颇为不解。随后, 众人各自回到部屯换下湿衣,陆昭也在亲卫的陪同下回到殿中尚书府。
殿中尚书府内,寸长的银碳静静的卧在铜炉内, 烧得彤红一片,竟无一丝烟尘。陆昭左手负在身后, 手执香箸,将白檀香一点一点地放置在隔火片上, 随后盖上香炉。长架上的湿衣滴着水,一汩汩地汇聚在一起, 如同隐秘爬行的蛇,穿过珠帘与屏风, 顺着水磨金砖的缝隙向殿门方向吐出了信子。
吴玥的脚步于这一块砖止住了, 山水屏风后是身着宽大道袍的殿中尚书,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片与山水溶为一色的青白衣衫,衣衫之上半散的头发, 以及隐藏在衣衫之下削瘦的赤足。
“吴副尉先喝盏热茶汤吧。”府邸的主人仍不疾不徐地绕着铜炉踱步,屏风外的小桌上果然放着一盏茶。吴玥走向前,见桌上静静安放着一只白瓷杯, 他正欲去取, 然而烛火微动的一刹那,却出了一抹淡紫色, 如霞如雾。瓷器北白南青之说,而釉最难成紫色,茶杯的边缘呈八角状,胎质清刚,釉色极润,而及腰部,却愈发通透薄凉。吴玥伸出去的手便顿了顿,而这一幕同样被屏风另一侧的陆昭捕捉到了。
她转过了身,背对着那架屏风,低头注视着炉盖上的金狻猊。一个时辰前,她也是如此看着高阙下的北军,这些人虽然密密麻麻的排布,但很明显也是不敢接近北阙,甚至都未持有弓刀,大概对方也怕酿出太大的乱事,既会刺激到陆家,日后收场又很麻烦。这些人成功通过了北阙,拿的是内官手令,而刘炳也没有随銮驾回来。陆昭闭上双目,指尖轻轻地抚着金狻猊的脊背,既温柔又耐心。
这是一个阴谋,环环相扣。皇帝一定是知情的,但他是否知情也并不重要。他所做的不过是写一份手诏,让北军护送薛贵嫔的乳母入宫请见太医而已。刘炳的失踪,薛贵嫔是否真的得病,北军是如何调集起来的,又是怎样进入司马门冲击北阙的,这些都与皇帝毫无关联。她甚至可以确定皇帝并不是主谋。
在这样一个时局下,北军看似是得利者,但其实却是牺牲品。所有最前线的冲突与伤亡都是绑定在北军身上的,她如今所攥的乳母赵氏失言乱礼等种种证据,第一
层牵带出的也是北军。而皇帝对于北军根本没有实际掌控力,也没有任何可以让北军成为牺牲品的资本,因此不可能是这场阴谋的主要谋划者,最多算是受益人罢了。
排除了皇帝,第二嫌疑人看上去便是薛琬了,然而陆昭也并不这么认为。这样谨小慎微的方式虽然很符合薛琬的特点,但这种不拖泥带水、阴诡至癫狂的风格却不是薛琬所有。设计者所为说白了也是在赌,赌的是陆家不敢在这时候翻脸。他不仅敢赌,皇帝还愿意陪着和他一起赌。这绝对不是薛琬可以做到的。
所有的权斗归根结底都是人事。她与这些关陇世族也算彼此相识多年,对于对方的行事风格自然也不会陌生。此次动乱虽然有谋士献技的可能,但是深究下去其实牵涉方面极多,首先能得到皇帝本人的支持,只怕也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谋士卖弄一番就可以说动的。参与的不仅有皇帝,还有长公主、冀州派,因此,隐藏在这场阴谋背后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金狻猊慢慢变得炽热起来,陆昭的指尖已经微微发红,但仍在闭目沉思。还有,还有,这个人对于戒严的法令与礼章了若指掌,甚至连具体的时间都能够明晓,说明已竟可以接触到九卿级别的核心官员。这个人的身份与地位,至少可以做到与舞阳侯、薛琬与皇帝平等对话,手中应当还握有极具分量的筹码,如此才能让最为老奸巨猾的皇帝听取他的建议。而这个人似乎本身又未牵扯在时局中,因为如今这件事来看,北军对其来说不过是个牺牲品,甚至连薛家都是如此。最后,他在宫中也拥有力量,可能是宿卫,也可能是别的力量。这个人会是谁呢?
陆昭再度回头,透过那扇屏风,看了看恭敬垂头,浅酌慢饮的吴玥。
吴玥似乎感受到隔着屏风投来的目光,忽然抬起头,虽然心情有些慌乱,但放下茶杯的手仍是稳的。“末将禀报,皇帝陛下虽有旨意将北军安置在逍遥园,但因暴雨,河流涨水,逍遥园已不宜屯兵。末将暂时封锁园林,遣这些人去了未央宫北阙附近,听说那边已经修的差不多了。”
陆昭眼睛一亮,未央宫北阙离冯谏驻守的司马门和武库最近,乃是警备最为森严的地方,但是里丞相府,也就是如今的司徒府很远。这群人如果真的想要举事,或是想要产生什么样的压迫力,都需要经过冯谏这一支直属太子的力量。她甚至可以判断,这位吴副尉安排北军远离司徒府,也是有此意的。
“其实……其实尚书是否想过,这几百名北军看似不执兵刃,但如今宿卫也有关陇子弟,来日或联合或串通,即便不能肃清内外,也未免不会为他人所用。”吴玥稍作沉吟,立于屏风外以极低的声音向陆昭提醒道,“前车有鉴,宜早除之。”
屏风后,陆昭慢慢坐了下来,语气格外沉静:“谋略、诡计,最终的支点还是在武力上。往年你我令数百人内夺宫禁,之所以可以功成,乃是因为宫内人心涣散已久,多盼大义归来。而如今战争方息,承平日久,人皆惧怕祸乱,这些人就算想要举事,能够响应者也是寥寥。今日我也向副尉直言,日后都中如何生乱,必然是有外镇强兵为托,那些效我等者必死。”
吴玥才道嘴边的话顿时凝住了,陆昭这番话似乎并不只单单对他一个人说。
“至于除与不除……”指尖敲击桌案清脆的声音与说话者清越的声音一同入耳,“吴副尉名字里的乐是礼乐之乐吧。”
吴玥的大脑忽然空白片刻,而后反应过来,道:“正是。”
屏风后的人影不知何时绕到了书案旁,执笔蘸墨,在一方早已铺好的纸上挥毫顿挫。“乐统同,礼辨异。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所以这礼乐之说,管的便是人情道理四字。大国重礼乐,执政者更要慎重。不讲人情道理的政治便如离水萍藻,数日即枯,难得长久。吴副尉?”
“末将在。”
“去替我和司徒说一句话。”陆昭道,“就说殿中尚书府的权力我暂时还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会前,我有要事需与司徒和中枢讨论。”
吴玥双手拱着,却仍站在原地沉思。屏风后的灯忽然吹灭了,吴玥才回过神,应命告退。
黑暗中,陆昭依旧目视着屏风的方向。政治的确不能没有人情,但最紧密的关系却只能用最大的利益和永远的畏惧来绑定。她知道随着刻漏中一滴滴水涨满、落下,她所处的局面便会更加危险。所幸她也有积累,数年积累的存量如今要一张一张的作为筹码打出去,以此来换取那个至关重要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