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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闭合,屏风挡住了倏而灌进来的湿气,只有桌子上那张纸的一角微微掀了起来,连同那一个墨迹已干的“玥”字。
夜已经深了,大典前夜,部分朝臣被提前安置在长乐宫里,司徒吴淼所居的宫室就在离殿中尚书府不远的地方。吴玥报了名号,随后被人领进吴淼的房中。
吴淼一向笃定守静,此时正躺在一把躺椅上,却没有向平时那样闭目冥想。他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房梁,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听到吴玥的禀告后这才站了起来。
“吴副尉深夜来此,不知殿中尚书有何见教?”在宫内,即便是父子二人私下见面,吴淼也从来都是谨慎地先用官称。
今日吴玥也神色暗暗,犹豫片刻后才开口:“父亲。”
吴淼的眉眼倏而沉缓了下来,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丝了然的味道。他回身坐在了躺椅上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吴玥道:“陆尚书让我给父亲传一句话,殿中尚书府的权力陆尚书暂时还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会前,陆尚书有要事需与司徒和中枢讨论。”
吴淼点了点头:“借你之口,陆尚书是要给自己办事啊。”不是因为信任你吴玥,而是我知道你是谁的人,我现在需要你来给那个人传达我的意思。
吴淼再度起身,在房间内沉默着踱着步子。
陆家与薛家及其背后人家最根本的矛盾,其实并不在于权力之争,而是道不同罢了。那些世家并非要借此置陆家于死地,他们不过还是希望维持一个门阀执政分享皇权的现状,仅此而已。至于国事如何,民生如何,如果能繁荣昌盛,他们也乐见其成。但如果这一目标必须要以某一方集权为代价,那么这些人也会展现最凶狠的反扑和最本能的挣扎。
是忠君吗?当然不,他们不过是在维护自己在权力中的一个位置而已。
吴淼慢慢推开窗,一轮明月入室:“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门阀执政的时代,或许很快就要过去了。去替我发几封手令吧。”
风口
本朝京畿防务, 单单算宿卫,正常情况下至少要有近四万的配员。而门阀执政下,一般宿卫也难以一家独大, 一般来讲会分为几个不同的掌兵者。历史上第二次王敦之乱,拱卫京畿的分别是左卫将军庾亮, 丹阳尹温峤, 都督从驾诸军事郗鉴,右卫将军赵胤,护军将军应詹, 领军将军纪瞻,中军将军卞壸, 骁骑将军李艾,骠骑将军南顿王司马宗, 镇军将军汝南王司马祐,最后司徒王导挂名一个总指挥。
单看成分, 卞壸、赵胤是与琅琊王氏交好的青徐侨门,纪瞻乃是江东首望, 庾亮乃是豫州世家, 温峤与庾亮世交,应詹、李艾其实是司马睿时期走的刘隗一方的路线,主要代表原关中力量, 两个司马宗室作为基本配置,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郗鉴则是流民帅的领军人物。可以说每个派系俱有参与。
即便是本朝保太后与丞相执政时期,贺家虽然作为宿卫的主要掌控者, 但依旧有卫家、薛家、郑家、段家和渤海王参与其中。
如今时局, 陆家把控内外禁军,外加一个北海公元丕驻守灞上, 可以说短时间内打破了世家平衡。虽然禁军中也有各家子弟,但是能够担任正值的人家也并不多。原本可以有影响力的薛琰也被关陇世族这个自己人捅下了台。在太子归都之后,北海公元丕和陆归都会撤回本镇,陆家在宿卫上的势力必然会有一个衰弱期。
吴淼与儿子在窗下对坐,雨后清风徐徐入窗。
这是一个风口,有多少人想趁势而起,就会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北军这个尴尬的配置之所以在现在被提起,是因为有人还没有加入到陆家目前的禁军体系中。这些人家不想等,也不愿意走陆家的人事路线,所以才要建立新的架构,引导皇帝去选择新的架构,并且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拉拢中间派,借用太子的势,来逐渐抹平两个架构之间的差距。而他,是那个中间派。
“北军掌管五营,每营千人至数千人不等,最多可充至近三万人。这是一股有巨大潜力的势力,虽然由舞阳侯秦轶暂时任北军中侯统领,但是对于每营的营校如何分配,都需要达成共识,绝不可能由一方说了算。陆尚书所说明日商议之事,应该也是围绕着人事来讨论。” 吴淼说着将一封密章打开,这些是当初众人提议设立北军的时候,他与司徒府一众掾属所受到的所有有关北军人事的上疏以及推荐人选,“陆尚书既然还要为任,便是要由她亲自出面去和舞阳侯打这个擂台。薛琬不是主导,也做不了这个主导。”
吴玥一面听父亲教诲,一面点头道:“陆尚书的确曾与我说,日后若有乱事,必然是以方镇为依托。薛家未之重镇,所以目前担不起这个北军的掌门人。如此反倒不如将这个位置让给执掌冀州的秦家,来日门阀制衡,靠近京畿的方镇还有荆州就需要让其他家来担任,而薛琬自然就是站在风口中的人。”
吴淼见吴玥明悟极快,也不由得欣慰地微笑点头,其实今日之事,他也有要带一带这个小儿子的意思。
“可是舞阳侯依托的是长公主这层关系,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而陆家依托的却是外戚这层身份。”吴玥微微皱眉, “父亲,这其中亲疏应当有别吧?”
吴淼捋着白须笑了笑:“单从亲情人伦来看,亲兄弟姐妹总是要比一群大舅子小舅子来的近一些,但是在外人的眼里呢?譬如在彭通的眼里,王谧、王谌甚、王峤的眼里,甚至在你我的眼里哪一个更值得作为一个追随的对象呢?”
“把控禁军并从中支持一个新君接位是一个风险极大的事情,千万双眼睛盯着长安,千万双手想要去摸一摸武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成了,单论结果,这群舅子们一个个都是开元外戚,家中的女子不是太后就是皇后,这样的政治回报足矣使任何一个家族去押上全部的家底。由于所有的权力也都来自于皇权本身,跟随他们的人,自然不是中枢要职便是方伯之任。可是长公主和舞阳侯呢?其实莫说是他们,就算是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兄弟,顶破天就是封一个一字王。因有宗室这一层身份在,即便是成功,在所有皇帝的眼里都是另一个山头。任用上更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生怕小宗侵占大宗。跟随他们的人,得到的回报又有多大呢?”
“先前别看北军闹得声势浩大,但其实不过是不平的人多一些。舞阳侯掌控北军,真正追随的人不会很多,但也会有不少人家看在薛琬的面子上加入其中。而皇帝谁都不信任,要的只是平衡。至此,明日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预见,那就是薛琰的女儿薛无鸢会被指给太子作为侧妃,从而抹平薛秦势力在太子这一方上的差距。”
吴淼慢慢将密章推到了儿子面前,长舒一口气,而后道:“尽管为父是这个中间人,但上场的棋子却是你自己。”
吴玥静默地接过了这封密章,前半部分里是北军五营校尉人选与卫尉属的人选,越骑校尉下是一个空白,等待着一个名字。而下半部分则是未来殿中尚书府的人选,乃是给事中一职。去追随谁、效忠谁,吴玥从来都没有答案。他一直以来看到的只有择君不慎的悲哀以及君臣缘分已尽的陌路。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心想帮助皇帝稳固权威,为国家秉执朝纲,一力打压那些在崔谅之乱中两头倒的墙头草们。他也看到世族对从逆者的包庇,表达着虚伪的人情味,一心只为门阀政治的续存。
吴玥不知道陆昭在想什么,但他觉得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团结门阀,巩固门阀的利益,却也在不断地肃清内部,操控一切。她的殿中尚书府加录尚书事,虽然有多家参与,但是效率极高,政令流动几乎毫无阻碍。
成为这个给事中,他似乎可以更明确的表明态度,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目的。
吴玥手中的笔拿起复又放下,最终将密章推回了父亲的手中:“父亲,我仍想任现在的职位。”
丑时初刻,永宁殿的偏殿亮起了灯,戒严之后还有中严,中严文武百官俱列永宁殿不得出入,但是在此之前参与典礼的重臣仍可以在宫内活动,若有急事,甚至可以举行庭议。北军入宫是大事,长乐宫北阙亦发生了吵闹和争斗,针对这件事,殿中尚书发起庭议,司徒吴淼亦发起庭议,那么相关人等出席也就名正言顺。
参与者除了陆昭与吴淼,还有代表皇帝的绣衣御史汪晟、渤海国相王叡、中书监王峤、光禄勋韦宽、以及此事涉及的薛贵嫔之父度支尚书薛琬。
吴淼默默走在最前面,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态度。薛琬的心里早存了提防,这件事他也是运作人之一,皇帝稳稳地坐在背后。这件事上皇帝是否会两边制衡,还是单方面责怪殿中尚书,他都有所准备。如果陆昭敢冲着自己来,他就会给陆皇后定为陆昭的后台,引到后宫乱政的方向上。这个世界是分阶级,但也分男女,这把刀一旦捅出来,就连陆昭也难以招架。
“今日太子凯旋,也是大喜啊。” 汪晟早早在门口等着,见吴淼等人的身影,远远拱起了手。
“大喜。”吴淼也是满脸堆笑。
“司徒当心。” 汪晟引着吴淼走上台阶,“陛下听闻乱事也是心中不安,大典的事那头还忙着,所以派我来听一听。这么早,天还没亮,辛苦司徒了。”
吴淼却摇了摇头:“哪里,都是为公。陛下既要顾全今日大殿,又要担忧国事,才是真的辛苦。若真是四海无乱,我也乐得告老还乡。”
汪晟摸不着吴淼的意思,只好一边将人请了进来一边恭维道:“司徒一向堪称笋质,遇风弥坚,再任十年都行。”
“再任十年?呵,再任十年只怕有人就要等不及了。”薛琬冷不丁地在后面摔出这句话,而后斜觑了一眼同样在身边的王峤等人。
王峤第一个把目光望向手中的笏板,其余人也都假装没有听见一般。
“这哪能够。”汪晟一笑便让人觉得格外谄媚,然而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扫向身后的王峤、王谦。当所有人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都颇有默契地噤声正色。此时,汪晟回到偏殿的正首方,立在一个空席的西侧,代表皇帝出场。随后他慢慢地向众人望了一眼:“昨天晚上闹出的动静,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皇帝陛下担心薛贵嫔的病情,也担心阖宫的安危。禁军和北军就算有什么纷争,今天看在皇帝的面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能抹过去就尽量抹过去。”
汪晟打的这个招呼自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过是想给这场庭议定调。大致方向要知道,别闹的太过分。
吴淼缓缓地点着头,随后与众人雁行大殿两侧,分别入席而坐:“既如此,那便开始议事吧。”
刚柔
吴淼位居东面上首, 西面上首则是中书监王峤,其次是王叡与王谦,而陆昭则与韦宽对坐, 最末是薛琬。吴淼慢慢翻开今日的议程,众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御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经意地望向偏殿西侧通向主殿的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