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第23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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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舟见她面色惨白,扶住她连唤了数声,徽儿也不断地晃着母亲手臂,杜蓁回过神,咬牙道:“周妹妹,烦你帮我看着徽儿,我去去就来!”

云舟和徽儿拉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徽儿皱着小脸嘟囔道:“爹爹和阿娘又要吵架了。”云舟点点头:“小公子去劝劝吧。”徽儿嘻嘻笑道:“不用啦,爹爹每次都能把娘哄回来,我见多了。”云舟微笑道:“那你姑姑和伯伯,他们会吵架吗?”徽儿咯咯笑道:“当然不会啦!伯伯一看见姑姑就只会笑……”云舟微笑着,心却像是麻木了一般,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酸,只是沉甸甸的,又空荡荡的,机械地在胸腔里跳动,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辽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不真实的回音:“小公子,说说你姑姑吧。”

徽儿向来孺慕完颜宁,这下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地述说着姑姑容貌如何清丽绝俗,学问如何宏博精湛,性情如何温柔聪慧,待人又如何仁厚善良,其实完颜宁性情清冷,平日待人接物多是淡淡地,只是对这小侄儿特别慈爱,徽儿哪管这些,一个劲地添油加醋,将她说得美轮美奂,简直如嫦娥下凡、观音显圣一般,云舟只是点头微笑,一开始还觉得两边脸颊酸,后来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周孃孃,你哭了?”徽儿忽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哦,是么?”云舟轻拭了拭脸颊,微笑道,“我没事,我是高兴的。小公子,你姑姑真好,她才像天上的雁儿呢,对不对?”徽儿笑着点头,云舟摸摸他的小脸,柔声道:“小公子,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周孃孃很感激你。祝你早日长成,将来也娶一个像你姑姑那样的仙女,好么?”徽儿眨眨眼,甜甜地笑:“周孃孃也像仙女!”云舟平静地微笑:“周孃孃只是个仙女面人儿罢了。”徽儿自然听不懂她伤心至极的话,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外头乱起来,许多脚步声匆匆奔过,几个仆妇慌里慌张地进来抱起徽儿,颤声道:“王妃自尽了!公子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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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知杜蓁后来与云舟回到江南,故并不担心她自尽而死,元好问与驿丞俱是摇头,叹道:“这又何必?小公子都这般大了,还纠缠金人宋人作甚?”回雪却不以为然,嘟着小嘴道:“杜王妃是为了王爷骗她,从前骗她,现在还骗她,这才生气呢!”九娘点点头道:“雪儿说得对,王妃是恨受了骗,倒不是为宋金世仇,后来她还为这个恼了长主。”驿丞咋舌:“这杜娘子气性真大,夫妻吵架和小姑子有什么相干?”元好问叹道:“想来是怪长公主不曾实言相告了。”九娘苦笑道:“还不止如此。王妃从前只听长主叫过仆散姑娘的乳名,后来才晓得她是武肃公的孙女,仆散将军的女儿,一气之下立即与长主断了姑嫂之谊。”顿了一顿,又道:“后来,王妃执意要回江南,长主费了许多工夫才劝下,只是她依旧不肯原谅王爷,定要陪周娘子回临安,长主又劝王爷,只当王妃去散散心,过两个月再接回来,最后王爷点了头,安排车马文牒送王妃和周娘子去了南朝。”回雪睁大一双妙目,好奇地问:“长公主去王府时,和周姑娘见过面么?”九娘微嗔着瞟了女儿一眼,笑道:“小鬼头,净想些什么呢?她们不曾见过,长主去王府时,周娘子从未露面,长主也从未去探访她。不过长主私底下托嘱王妃,叫她想法子劝一劝周娘子,回家后不必和盘托出,只说自己做了汉人县官几年妾侍,后来因主母嫉妒被遣出门,千万莫要太过耿直。”元好问惊叹道:“长公主识人之明、处事之巧实在叫人佩服,那周娘子可听劝么?”九娘叹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长主叮嘱过王妃千万别提起她,只说是王妃自己的主意,想来周娘子不会太过反感吧。”回雪奇道:“她不吃醋么?为何要这样帮着周姑娘?”驿丞瞪了女儿一眼:“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酱醋?!”九娘倒未理会,只低道:“一来,长主深信将军,从未将周娘子视作情敌;二来,她待周娘子,也有些爱屋及乌。将军既认周娘子是故友,她过得安泰,将军自然欣慰,将军欣慰,长主也高兴。”

元好问点头叹道:“长主这般气度,难怪良佐倾心至此,他们……”他本想问问他们后来怎样,但很快想起三峰山之战和壬辰年间那场惨酷的灾难,没有再问下去。九娘苦笑道:“后来的事,元先生都知道了。”元好问叹道:“是啊,后来蒙古新大汗上了台,从此金国再无宁日了。”

千山寒暑(一)传信

【九】千山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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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信

金正大六年八月,拖雷召集蒙古诸王及大臣在怯绿连河畔举行大会,宣布依照成吉思汗遗嘱,将汗位传于窝阔台。窝阔台态度谦和,公开表示蒙古习俗幼子守产,父亲临终前将百余千户、军政大事悉数交与四弟拖雷掌管,他比自己更适合成为汗王。参与集会的诸王莫衷一是,眼看会议将陷入僵局,重臣耶律楚材突然占卜,声称今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必须定下宗社大计。其时蒙古民智未开,十分迷信,拖雷迟疑地询问耶律楚材是否可以另择吉日,而耶律楚材一口咬定“今日之后,再无吉日”,催促拖雷立刻宣布新汗王。

为避免兄弟阋墙、国家四分五裂的惨剧,拖雷无奈地同意让窝阔台正式成为新一代的大汗。确定登基日期后,耶律楚材又私下劝说察合台:“大王虽兄亦臣,按礼应拜新君。只要大王带头参拜,其余人也不敢不从。”

新汗王登基之日,察合台领亲族及臣僚拜于帐下,窝阔台宣布父亲成吉思汗颁布的诏令保持不变,并遵照耶律楚材的建议宣布大赦。金国遣使示好求和,被窝阔台断然拒绝,并冷道:“汝主久不降,使先帝老于兵间,吾岂能忘也!”自此,伐金成了蒙古贯彻不移的国策。

八月末,移剌蒲阿趁窝阔台根基未稳,出其不意地收复了之前被蒙古攻陷的泽、潞二州,窝阔台甫一上任便遭此挑衅,更加坚定了灭金的决心,他对内整合兵力,逐步收回拖雷手中举足轻重的兵权,对外按兵不动,任由移剌蒲阿自以为是。

九月,移剌蒲阿在军中设宴庆祝,诸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奉承,轮流相敬。移剌蒲阿亦一一行酒勉励,语笑往来,好不热闹。行至完颜彝时,移剌蒲阿笑容不改,举杯道:“陈和尚,听说你曾议论我,说国家兵力定被我损失殆尽,真有这事么?”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帐中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完颜彝脸上,幸灾乐祸者有之,尴尬失语者有之,担忧惧怕者亦有之,侍立帐中的达及保也僵了一僵,暗叫不好。完颜彝却面不改色,举盏一饮而尽,缓缓放下酒杯,泰然自若地道:“有。”

他一口承认,毫无惧容,倒叫移剌蒲阿下不了台:自己若大发雷霆,未免有失风度,越发显得对方坦荡无畏,于是只好作出虚怀若谷的姿态,好言好语道:“我若有错,你应该当面说,不要背后议论。”完颜彝起身拱手道:“副枢所言极是,末将受教了。”

席上高英、樊泽怕他犟头犟脑地当真要开始直谏,忙举杯吆五喝六地打岔,张惠等人见机,也一唱一和地说笑起来。完颜彝暗暗好笑:“他们竟以为我会把副枢的场面话当做真的,也忒小瞧我了。”

十月,移剌蒲阿引军东还,完颜彝虽归心似箭,却担心窝阔台会在冬季大举进攻,力谏不可,仍无法阻止移剌蒲阿的决定。大军号称凯旋而归,一路浩浩荡荡行至洛阳,移剌蒲阿叫来完颜彝,命他领归降人马与忠孝军、合里合军前往许州囤驻,笑道:“你一直劝我不可东还,现在想来也颇有道理,你就留在许州调练兵马,明年再收复几个州县!”完颜彝愕然:“许州在汴梁之南,蒙古在北,驻之何用?副枢若担心蒙军,末将立刻回陕西就是了。”移剌蒲阿不悦道:“我在河南,你却独个儿留在陕西,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既不愿回京,又嫌许州太南,那就在钧州许州之间选个地方,安心练兵吧!”

完颜彝据理争辩几句,都被移剌蒲阿强硬地驳了回来,军令如山,他虽明知上司故意刁难、不许他回京面圣,也只得低头屈服,心下愈发郁闷。到了第二日,其余诸将率军继续东往,他独携两军将士南下,在钧许二州中间的颍水畔驻扎下来,亲自去州府县衙接洽粮薪补给之事,操练之余更仔细筛选降军中武艺出众的士卒,增补到忠孝军与合里合军中。

白天军务繁忙,他尚无暇多顾,到了夜晚四野寂静,辗转难眠,起身立在帐外独对冷月,真个受尽相思之苦,心下长嗟道:“蒙古有了新汗王,战事是不会停了,这次不回京,只怕我往后几年都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宁儿一直孤零零地等着我?”他越想越愁苦,情不自禁地抚胸按着怀中的蓉宾图,重重叹了一声。

达及保见状,急忙上前搀住他,苦苦劝道:“早些医治吧,总这样熬着怎么行?!明日咱们去钧州城里看郎中。”完颜彝只得苦笑,摆手道:“我真的没有病。”达及保急了眼,低叫道:“一天不在,也耽误不了什么!您要是实在不肯走开,那就夜里去,一个晚上也足够来回了。”

完颜彝一震,咀着那句“一个晚上也足够来回了”,心下飞快地转道:“汴梁距此不到三百里,快马加鞭一个晚上就够了,我只要见她一面,立刻就回来……不行,我擅离军营,自己持身不正,今后还怎么约束士卒?……可错过这次机会,若我不幸死在战场上,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此,他五内如焚,霍地转身一掌击在树上,树枝上几片残存的枯叶应声而落,转瞬被卷地北风吹散。

达及保见他面色变了几变,神情越来越痛苦,心下着慌,急切地道:“将军,身体要紧呐!您先歇歇,天一亮我就陪您进城找大夫去!”完颜彝挣扎片刻,终是把心一横,低声道:“我要去汴京。”

达及保一愣,以为他要去京城求医,越发慌了神,点头如啄米,连声道:“好,我去找太医。”完颜彝望了望四周,携他走回帐中,低声道:“我身体无恙。此去汴梁,是为见一个人。”达及保大是意外,正要问是谁,忽然发觉他神态窘赧,目中隐隐温柔,心下豁然明白,登时转忧为喜:“原来您有了新夫人?”完颜彝愈发局促,低头道:“不,还不是……”达及保戏笑道:“这次回去就是啦!”完颜彝涨红了脸,忙摆手道:“莫胡说!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我好生敬重!”达及保从未见过他这般窘迫的模样,忍着笑点点头,说道:“那我随将军去?”完颜彝颔首道:“将官无旨不可入京,到了宜秋门外,你帮我进城去送封信,我在城外等你。咱们夜里出发,天明便到,当天就回来,对旁人只说是去许州治病。”达及保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显是熟虑已定,忍不住笑了出来,拱手道:“遵命!”

完颜彝随即吩咐士卒,天明后照常操练,自己则因心痛不适要去附近市镇求诊。安排完军务之后他匆匆写了一封信,揣进怀中,又换上常服,带着达及保披星戴月奔赴汴梁。

他二人顶着寒风疾驰一夜,黎明时分终于赶到汴梁西郊,完颜彝怕被城门守军及百姓们认出,不敢太靠近宜秋门,托达及保进城将信函交与广平郡王,自己则在汴河岸边等候。

他估算着达及保来回时间,策马沿着汴河一路小跑,见河面上粮船货物船穿梭不绝,旌旗如织,实在不便私会,又一夹马腹奔出数里,见汴河分出一支折向东北,河上竟半艘船也没有,转向探往支流下游,一口气跑出四五里,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只见支流末端处水光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湖中并未结冰,岸边树下寂寂泊着一叶扁舟,野渡无人,篙楫自横,似被他马蹄声所惊,树下忽喇喇飞出两只水鸟,连小舟也轻轻晃动起来。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心道:“这里水路不通,难怪没有漕运船只,倒是个幽静所在。”其实若逢春时,京中百姓喜爱出城踏青,这湖畔游人不少,可此时正值初冬,桃柳已萎,梅花未绽,光秃秃地没什么景致,自然也无人前来玩赏。他主意既定,便拨转马头往回去等达及保。

不多时,达及保从宜秋门策马而出,跑到汴河岸边对完颜彝急道:“将军,广平郡王去河中府了,王妃也不在,连小公子都住进宫里去了。”完颜彝奇道:“王妃去了何处?”达及保皱眉道:“那长史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我报上将军名号,他才说王妃不在京里,小公子暂时交给兖国长公主照顾。属下想着府里没有主人,就把信带回来了。”

完颜彝无计可施,踟躇片刻,忽然想到纨纨,又是一阵犹豫,心道:“仆散姑娘年纪还小,又是个姑娘家,不便做穿针引线之事。”可承麟夫妇不在城中,除却纨纨,再无人可为他传音递信,若就此回去,自然极不甘心,犹豫了片刻,终于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向泊在岸边的货船商客借了纸笔,又写了一封信,包在原信外边,命达及保送到济国公府。他怕客商认出自己,还从?袋中取了块袱布包在头脸上,所幸时值冬季,旁人只当他藉此挡风御寒,倒也不以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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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匆匆迎出来,对纨纨福了一福,笑道:“大姑娘来啦!长主不知道您要来,带着小公子往雪香亭那边玩耍去了。”纨纨点点头,却不进屋等待,客气地道:“劳烦姐姐引路。”流风略有些诧异,笑道:“大姑娘折煞奴婢了。”说着便亲自带她去寻完颜宁。

二人步短堤,穿石径,一路行至玉清殿外,流风笑道:“前头就是雪香亭了。”话音未落,余光似瞥见转角处有人,回首一看,连忙扑通跪倒,颤声道:“陛下恕罪,奴婢瞎了眼了。”身侧的纨纨也跟着行了大礼。

流风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皇帝的袍裾和鞋履,皆是一动也不动,如凝固了一般,她愈发害怕,以为皇帝大动肝火,吓得连声求饶,却被潘守恒轻斥了一声:“大胆!不得打扰陛下思虑国事!”

流风一愣,登时收声,已听到皇帝一贯温和的语调:“起来吧。”她毕恭毕敬地站起身,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只听到皇帝柔声问:“你是谁?”她连忙回答:“奴婢是……”

“臣女仆散宜嘉,拜见陛下。”流风听到纨纨回答,瞬时明白了皇帝所问并非自己,连忙止声,皇帝听罢,“哦”了一声,沉默片刻,柔声问:“你进宫来找宁儿?”纨纨恭敬地低头称是,皇帝和言笑道:“呼敦的孩子也在她那里,这几天可热闹了,快去吧。”纨纨屈膝行了一礼,后退数步,转身离开。

流风也跟着告退,转身前往雪香亭,步行间却总觉得身后有注视的目光黏连不去,令她十分不适,却又不敢回头去看,直至转过成片梅林,才觉得背心粘腻之感渐消,暗吁了一口气,脆声笑道:“长主,大姑娘来啦。”

完颜宁正和徽儿捉迷藏,听了这一声,从太湖石后探出头来,冲纨纨眨眨眼,顽皮地比了一个“嘘”,谁知徽儿十分聪敏,顺着纨纨的视线发觉了她,咯咯笑着跑去扑在她怀里,得意地笑道:“抓住姑姑啦!”

她姑侄二人嬉闹玩笑,流风也走去凑趣,唯独纨纨笑得勉强,完颜宁瞧见了,心知有异,唤流风带徽儿玩耍,自己上前挽住纨纨轻声道:“怎么啦?是不是李冲又来了?”纨纨脸色有些苍白,摇头否认,附耳低道:“宁姐姐,将军有书信给你。”

完颜宁吃了一惊,转而双颊晕红,轻轻握住纨纨一只小手,带了流风徽儿一同回到翠微阁,命宫人阖拢内室门扉,侧首低道:“给我瞧瞧……”纨纨从怀中取出书信,轻声道:“将军派人送信给我,说是感念母亲昔日之恩,致信言谢。可我拆开来一看,里面还包着一封密信,纸笺上说请我转呈长公主。”完颜宁低低应了一声,背转身去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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