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刻骨铭心

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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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里奇一家人十分友善。恩里奇先生说他们十年前从法国南部移民到美国来,辗转搬了几次家之后定居在这个叫作蒙地欧(anteo)小镇的郊外。海滨风景宜人,生活相当悠间恬静,恩里奇家平时几乎没有客人来访,顶多附近几户人家相约一起搭帆船出海钓鱼,或者几个大男人带着啤酒和猎枪到海边射击海鸟。

黎秋何一边听着恩里奇先生的说明一边狼吞虎嚥,三个女孩儿很有趣似的在床边排成一列观察他。女孩们第一次见过中国人。

「子弹都没留在身体里,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已经帮你清除里面的瘀血,伤口也缝合了,但骨头有些发炎的情形所以免不了发高烧,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你的体力很好,放心吧,很快就能恢復的。」

恩里奇先生一边指着他身上受伤的部位一边解说,口吻相当专业。

「不过暂时还不能下床免得伤口破裂。安心在这儿住几天,这里是最好的疗伤之所。之后,我们再去镇上的医院详细检查,好吗?」

黎秋何告诉他们自己是纽约来的商人,在路上遭到抢匪袭击而落海。恩里奇先生是个善良的人,对他的说词毫不怀疑,但恩里奇太太似乎对他有些畏惧,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嗅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吧。

这里的确是最好的疗伤地,远离尘嚣,一早醒来只听见海欧的叫声与远处海浪规律的节拍。房子坐落在沙丘后方,周遭可见之处都没有别的住家,所谓的邻居要开车才能走访。

从后门到海岸线大约三百码左右,黎秋何住的客房就在后门旁边。从他的位置望出窗外有一条石块堆砌的阶梯,下了阶梯就是沙地,女孩们上下阶梯时会换穿不同鞋子以免将沙子带进屋子里。

这家人相当重视卫生,屋子里经常打扫得一尘不染。早晨起床会听见楼上忙碌走动、盥洗的声音,然后是蜜雪儿端着一盆水来到黎秋何房间。由于他肩骨有裂伤不能自己动手,只好让蜜雪儿帮他擦洗身体、换衣服,之后再送来早餐。

恩里奇先生每天中午之前会前往镇上看诊,大约傍晚回家。他是小镇上唯一的医生,医术倒相当精湛。他说以前曾在大医院工作,颇有些名望,之所以举家移民到这个荒僻的所在是因为某些政治因素,不得不的选择。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满意现在的恬淡生活。

黎秋何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渐渐爱上这份恬淡。

蜜雪儿怕他一个人无聊经常来陪他说话,有时会朗读法文诗,有时读几段塞维涅夫人的散文,虽然听不懂也觉得美妙动听,也许是美妙之处来自少女有如天籟般的纯洁嗓音。蜜雪儿也会唱些从广播电台听来的流行歌曲,无论甚么歌曲被她一唱都成了天籟。

「纽约是甚么样子呢?我们刚搬来美国的时候曾经住过一阵子,但我那时候太小了甚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在船上见到的自由女神。」

黎秋何说了许多她从来没听过的事物,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她却睁大眼睛表示惊叹佩服,美国的进步似乎与这个家庭无关。他问她有没有看过彩色电视机,她却连黑白的都没看过,唯一的外界资讯来源就只是一台收音机和爸爸从镇上带回家的报纸。看着她纯真的笑容,黎秋何决定不要说太多外面的事,他不想让蜜雪儿沾染那些杂质。他猜恩里奇先生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他也想过纽约那边一定为了他的失踪忙翻了天,葛老大派所有人出去寻找他的下落。他们是否已经查明了袭击他的是哪帮人马?是不是已经开战了?还是按兵不动先查出他的下落再说?以葛老大的作风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其实他大可以託恩里奇先生去镇上发个电报,但他考虑了半天决定给自己放假。回想他这辈子几乎没有这么轻松过──打仗的日子、战俘营的日子、努力工作的日子、黑帮的日子,他很想过一过普通人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儘管他知道这样是很自私的。

他甚至想过,可爱的蜜雪儿和她可爱的家人,就和他们一直这样共同生活下去吧!再也不回纽约了。这个念头起先只是一闪而逝,却随着一天又一天的幸福感而增长。

「你有很多朋友吧?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他们担心的事太多了,一天到晚都在担心。说到担心啊,有个叫强尼铁鎚的傢伙每天都要把报纸读两遍,深怕别人知道他不知道的事。还有个叫狮子头的金舖老闆,成天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会偷走他老婆,于是印了几百张他老婆的相片发给整条街的人,要街坊邻居一起帮他监视。可能因为那些照片拍得太美了弄得老婆远近驰名,一大堆人慕名而来,结果他老婆反而很快就被偷走了。」

「原来老婆太漂亮会被偷走。我妈妈也很美,会不会有人来偷走她?」

「哈哈!不会有这种事的,除非恩里奇先生也学狮子头那样到处发照片。」

「你有太太吗?黎先生。」

「不,我还没结婚。」

「为甚么没有结婚呢?」

黎秋何曾经有过好几个女人,其中也有要好到差一点结婚的,却始终没有缘份。对他来说女人是必需品,太太不是,那种白头偕老的爱情对他来说是不可想像的,一段缘份的尽头只是另一段缘份的开始。

他想对蜜雪儿说:「因为我一直等你来当我的新娘啊!」但这么刺激的甜言蜜语不能说得太早,时候还没到。他觉得将关係停留在这样淡淡的纯情滋味也是一种享受,就这样顺其自然吧。他握着蜜雪儿的小手说:

「亲爱的,念首诗给我听好吗?」

某个夜里,楼上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夜晚。黎秋何迅速衝上楼,但他无法分辨尖叫声是来自哪个房间,直到第二声响起他才衝进靠楼梯最近的那间房。九岁的奥莉薇站在床上浑身发抖。

房间乍看之下没甚么异状。是作恶梦了吗?正迟疑着,恩里奇夫妇也赶来了。小奥莉薇吓得不敢下床,直盯着床前地板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地板似乎甚么也没有,但仔细一瞧,才发现有条细长物体正沿着墙角缓缓蠕动。原来是一条蛇。

「是海蛇吗?福勒。」黎秋何问。

恩里奇先生摇头说:「不,是陆栖蛇。看起来像黑曼巴(bckaba),很毒的。」

这是很奇怪的事。恩里奇事后谈到,照理讲海边不该有这种蛇,因为海边土壤中盐分太高,而陆栖蛇爬行时必须靠腹部的细小鳞片运动,除了海蛇以外让盐分堆积在那些鳞片之间是很难受的。尤其这种黑曼巴蛇只生活在非洲乾燥地区,是美国根本没有的品种。

小奥莉薇的脸已经吓得发白了。其他两个女孩也陆续跑来,被她们的妈妈挡在门外。

黎秋何徒手抓起蛇尾。那蛇相当温驯并没有试图反抗,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灰白色光泽。他将蛇拎出房间时大家都闪得远远的,蜜雪儿与葵丝塔还不停尖叫。

「把牠扔出去!」

「要是牠又回来了怎么办?」

「对啊,怎么办呢?」

「放心吧,牠不会回来的。」

黎秋何笑着说。他将蛇拎到后门外用力摔在石头上,将牠活活摔死,再走到沙滩上远远地扔进海里。当他从海边回来时恩里奇先生还站在门廊下,他没有问蛇的事,只说今晚的月光太亮了真令人不安。那条蛇似乎让福勒想起过去一些不好的回忆。

一阵惊慌后大家各自回房,只有小奥莉薇坚持跟妈妈睡。黎秋何确认了每扇门窗都紧闭之后也回到自己床上,却毫无睡意。十分鐘后,蜜雪儿悄悄跑进他的房里,鑽到他的床上。

「好害怕喔………」

他轻轻抚摸蜜雪儿的头发,嗅着十五岁少女的体香,有些心猿意马,但他甚么都没做只是温柔地将她搂在怀中。

「我觉得那不是蛇。」蜜雪儿说。

「哦?那是甚么?」

「那是魔鬼,魔鬼要来把奥莉薇带走。」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书上说的,魔鬼会变成蛇的形象来试探人。如果你害怕的话牠就会保持蛇的模样;但如果你不怕牠,反而亲近牠,牠就会变成魔鬼把你带走。这是书上说的。」

「是圣经吗?」

「不,是《陀雅的第七日》。」

「真有趣。不过你甭担心,奥莉薇不是怕得很吗?」

「我担心的不是奥莉薇。我担心的是你。」

黎秋何一愣,自己还真是不怕蛇哩!想想自己到底怕甚么东西………

他甚么都不怕,即使被枪击当时他也只感到惊讶与愤怒罢了。他是天生没有恐惧感的动物。

月光下,蜜雪儿温柔的大眼睛正望着他;他轻轻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她闭上了眼。

「你是我的小天使,有你在甚么魔鬼都带不走我。」

蜜雪儿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声,渐渐安心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不久楼上传来咚咚咚地走路和女孩们嘻嘻哈哈。依然闻得到她淡淡的体香,证明昨晚那不是一场梦。

黎秋何的伤几乎完全痊癒了,最后一次拆掉纱布,肩膀、侧胸和大腿上留下可怕的枪伤疤痕。康復之后的他显现出异于常人的活力,一大早就借用恩里奇先生的小货车到镇上採买材料,回来就开始整修屋顶。

这里虽然是北卡罗莱纳州最北的地方,但七、八月偶尔也会有颶风侵袭造成重创;假如颶风路线是从浅袋湾和黑水湾长驱直入,将整个潟湖里的海水全部倒灌进来,那么包括蒙地欧在内的整座岛屿都将灭顶。不过发生这么严重的灾情机率不高就是了。

恩里奇先生是个文弱书生型的男子,修理屋顶这种工作自己是做不来的,往年都要靠镇上的小伙子帮忙。但那些小子做事漫不经心,极没效率,从屋顶的状况就能看出那些补强措施一点也不牢靠,一旦真正的强风来了是挡不住的。

黎秋何每天在屋顶上敲敲打打,蜜雪儿就坐在庭院的鞦韆上仰望他,陪他说笑。在十五岁女孩的心目中,这个强壮的异国男子简直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一般,散发出浓烈的男性魅力。当一天的工作结束时他们就手牵手在沙滩上漫步,聊着贴心的话语,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到屋里与一家人共进晚餐。

情竇初开的少女,不知不觉爱上这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

在屋顶整修全部完成的当晚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来得挺巧。那场雨连续下了十天。还好只有大雨,风倒是不强。两人成天窝在屋子里,她教他下棋,他教她玩扑克牌,或者肩并肩一起收听电台节目。即使甚么也不做,只是肩并肩坐在廊下看雨也感到满心欢愉。

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日復一日,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爱上蜜雪儿了,一刻也不想离开她。他甚至感谢那些袭击他的暴徒,为他製造这样美好的良缘。

某日晚餐,在餐前祷告后不久,恩里奇先生对黎秋何说──

「你来我家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你同意吗?黎。」

黎秋何放下手中的麵包,用餐巾擦擦嘴。他知道恩里奇先生要和他谈正经事了。

「当然,你们一家人对我的款待令我十分感激。」

「这段时间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我想说的是………」恩里奇看了太太一眼,她微笑以对。恩里奇接着说:「我们很愿意与你成为一家人。你喜欢蜜雪儿吗?」

这些日子里他和蜜雪儿日渐亲密,恩里奇夫妇都看在眼里,似乎并不反对他们交往。

「她救了我的命,彷彿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她是那么善良、纯真、美丽,我很难想像世上有谁会不喜欢她。请容我这么说,先生,你的女儿是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宝物。」

恩里奇笑了,两个女孩也笑,蜜雪儿则是害羞得低下头。

「我知道,她是我的宝贝。我们生了三个宝贝,啊!可不能全送给你!你不能这么贪心。」

餐桌上瀰漫着欢笑,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恩里奇笑着说:「吃东西嘛,别这么严肃……葵丝塔,快把火腿递过来。这是潘迪沃尔家的独门美味,一定要嚐嚐。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们知道你有你的过去,但谁没有过去呢?黎。你可以回纽约继续原本的生活,偶尔来看看我们,那也很好;或者你就在这儿住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蒙地欧虽然是个小镇倒也不愁找不到工作,我和镇长很熟,一定能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黎秋何心想,以他的财力可能买得下整个蒙地欧镇吧?但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

「无论如何,我们都愿意把蜜雪儿嫁给你。但有两件事你得了解──首先,蜜雪儿年纪还小,我们希望你能等待三年,等她十八岁再完婚。同意吗?其次,如你所知道的,我们是传统的天主教家庭,我希望你能受洗成为基督徒。不麻烦的,只要每次弥撒捐一百块美金──最后这句是开玩笑。

「就这样。如果你能同意的话,我和我太太将献上万分诚挚的祝福!」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食物望着他,期待着他的答案。他没让大家等太久,只考虑五秒便说:「我没有任何不同意的理由,这真是……我只能说上帝对我太好了!你愿意将掌上明珠送给我,此刻我只有满心感谢,福勒。我只怕自己配不上她啊!」

恩里奇太太按着他的手说:「黎,你会是个好丈夫的,这一点我和福勒绝不怀疑。」

「让我们举杯祝贺吧!奥莉薇,你不可以喝酒。」

经过这顿欢乐且幸福洋溢的晚餐,黎秋何终于下定决心拋弃过去──拋弃纽约的争权夺利、拋弃葛老大与兄弟们、还有义大利肥佬与华尔街的吸血鬼们,再会吧!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在汽车衝下悬崖的那一刻上帝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只要有蜜雪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