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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碧靠着皮座椅,手脚都软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气硬撑。
她望向窗外,天色开始发灰,霓虹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吸引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厅。
对啊,对啊!谭碧自从来上海,满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形,纵情声色、纸醉金迷,浑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耻,统统扫进垃圾堆!沪上妓女千千万,没饭吃谁干这一行?
是啊,是啊!想这七八年,她谭碧手里栽过多少男人,坏了多少桩婚姻,又给多少春闺中人牵过线、搭过桥?既然已经到了新时代,大伙儿就该通通出来,抛去那些世俗教条,脱光了衣服在欢乐场中较量!
这种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虚伪。
可偏偏,偏偏这次——
谭碧想着,不由攥紧拳头,猩红的指甲将掌心抠破了皮。
汽车鸣笛一声,谭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灯赫然变化成了萧瑟的乡村景象。秋风灌入车窗,吹乱了鬓发。谭碧探出脑袋,远远望见了不远处的龙华塔。司机将汽车开到龙华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欲打道回府。谭碧赶忙拦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几块银元塞进司机手中,请他留在此地等她回来,并许诺送回家后会再给他三十大洋作为报酬。司机勉强答应。
谭碧下车,朝龙华寺的方向奔去。
此时寒日西颓,天也随之压低,黑亮的仿若一块冷冰冰的生铁。
铁铸一般的乌鸦停在枝头,盯着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许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风愈发紧凑,两侧的林木突然开始发抖,哗啦——哗啦——海浪般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那声音拍在粉白的脸上,不知为何,谭碧忽然想起贺常君前来道别的那个夜晚。凉风拂面,吹到面颊,却是滚烫。那是她人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主动挽留一个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边,吻他的脸、咬他的唇。
可她也清楚,他绝不会留下,绝不会睡她,因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苏青瑶一样,他们没有企图,所以她什么都给不了。
乌鸦扑动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谭碧不听,只管往前跑。
她不断往前跑,跑过湿润的荒草,跃过崎岖的石子路,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飞掠云端。快了,快了,龙华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过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监狱的墙垣。
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谭碧也不知道。
她想,谢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陈道之一起讥讽她吧,嘲笑说,“不过是一个婊子,装什么仁义?”没错,她就是个臭婊子,从十四岁被爹娘卖去老爷家当丫鬟,从十七岁在书寓里开始接客,从二十三岁开始拉皮条,她谭碧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婊子,害过人,也被人害过,早已不干净,也不屑于装干净。
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当婊子的吧!
谭碧在心中喊完这一声,力气也随之用到极点,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来。她大口喘息几下,又硬逼着自己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尽头,逐渐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
月光随秋风迎面吹来,泼洒在脸颊,冰冷的如同纷飞的雪。
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满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脱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压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枪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满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