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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锦铭裂开嘴,痛饮一大口酒水,继而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状。
“常君,就算你是那边的人,我也会放你走。”他眯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红毛狐狸。“你是我的朋友,我从不背叛朋友。”
贺常君的手缓缓攥拳,略显哀愁地笑了。“少说大话。”
“是在说大话,”于锦铭轻轻笑,“但不是说假话。”
贺常君垂眸,看向盘中淌着血水的肉块,没说话。
吃罢饭,出了餐馆,街上似是起了夜雾。两人站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恍惚是在梦中。水雾悬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缀着两盏鹅黄色的路灯,如同两轮晕开的圆月。
于锦铭坐到驾驶座,亮起前方的车灯,好巧不巧,两道刺眼的灯柱笔直打在贺常君的胸膛,如同两柄利剑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划出几道扭曲的黑影。于锦铭探出车窗,挥挥胳膊,示意贺常君上车。
“不了,我还有事,”贺常君提着皮包,说。
于锦铭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谭小姐,你也要送吗?”贺常君反问。
“行,那我回家。”于锦铭连连说着,开动汽车。
贺常君目送于锦铭远去,接着一个人沿法大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轨电车。电车人挤人,走到一站,便“铛——铛——铛——”地响铃,眼前一阵明、一阵暗,霓虹灯轻轻搔着他的面皮,透着股脂粉香,难怪说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绝,原是佛教的孽镜地狱。
不知不觉,到公寓楼下。入夜,别处都消沉了,这儿却像刚睡醒,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灯,不是夺目的光,而是被绸的、麻的、棉的、丝绒的窗帘,欲盖弥彰地掩了半边。那没拉严实的缝隙里隐约传来嬉笑打闹声,如一座红粉魔窟。
贺常君上楼,走到谭碧的家门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拖鞋的趿拉声,她问:“谁?”
“是我。”贺常君手心贴着房门。
谭碧开门,身上披一件宝蓝色的丝绸睡袍。那袍子没有系带,松松挂在身上,软料子,她身子稍一动,便能从丝绸变化的纹路上看出女人胴体的轮廓,一道一道,涟漪般变化。
“你怎么来了?”谭碧放他进屋。“有急事?”
“算不上,”贺常君不知说什么,便随意捡了件事讲,“锦铭回来了。”
谭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去厨房给他倒茶。
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大晚上来她这儿,又是独身前来,不为那档子,还为什么?贺常君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说喜欢,他要是想和她当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绝。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说好听点,是沪上苏小小,是艳压上海滩的交际花,难听点,也就是张开腿卖的。
可谭碧心里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总觉得自己要是跟他真发生点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着水杯折回来,见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随身皮包放在膝头,两腿紧闭,真是处子该有的模样。
“于少爷怎么样?”谭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许多,”贺常君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苏小姐呢?回来了没。”
“我还不知道,但应该就这几天了。”谭碧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着面前矮矮的茶几。“怎的,于少想得紧?”
“没,是我想问的。”贺常君轻声说。“谭小姐,我本来很反对他们,尤其是反对锦铭,因为我知道,他对苏小姐的爱,远比苏小姐对他来得浓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条小狗似的,讨女主人欢心……可他太认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种意义上,锦铭是个很单纯的人,付出从不求回报。日后,倘若中日两国开战,锦铭不幸为国捐躯,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烧,苏小姐能为他流一滴泪,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只因你不是女人,”谭碧撑着茶几,缓缓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