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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大人是桥孙的长官,你又不是不晓得,还装什麽傻?”袁nv正不耐烦啐道:“郗大人年初刚去下邳的时候,是去做北中郎将荀羡大人的副手;这个月荀大人奉调回京,郗大人就高升为北中郎将了。桥孙能不能沾光,当然要看郗大人提不提拔了。如果你不识抬举,不肯让桥孙带你去下邳,那惹火了郗大人,只怕郗大人会迁怒於桥孙!桥孙还很年轻,从没在别人手下做过事,倘若他的第一位长官开除了他,那还会有谁要起用他?你总不想害得桥孙走投无路吧!”
袁nv正虽不免夸大其辞,所言内容却符合常情。况且,宋禕也记得郗昙粗犷的面相,而依据相由心生的常理,足以判断:郗昙八成脾气相当火爆,不太好惹…
形势b人强!宋禕无可奈何,黯然嗟叹道:“请夫人别再烦恼了!我不会妨碍桥孙的前途!”
“那就好!”袁nv正点头应道:“那你回房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跟桥孙去下邳。希望你明天踏出了咸亭侯府大门,就不要再回来了!”
袁nv正此言表面上轻描淡写,却让宋禕听出了隐含的痛恨。尽管袁nv正早已利用宋禕的亲生nv儿报了仇,但显然还是未能解恨!
宋禕一方面震慑於袁nv正未曾消减的恨意,另一方面却也无心去化解了。宋禕自认已承受过了袁nv正复仇所造成的伤害,不算亏欠袁nv正太多了。反正所有裂痕皆无法弥补,宋禕甯愿不要再对袁nv正多说一句话!转念至此,宋禕就连告退的礼节也顾不得,默默迳自离去。
同时,宋禕也暗自决定,将在郗昙面前不发一言。宋禕要以这种变异的方式来履行自己对谢尚的许诺,因为,身为侍妾的宋禕对自己的身t实在做不了主,只能任凭夫人卖给郗昙,但她至少管得住自己的心,做得到不对郗昙表达任何心声。
宋禕打定了主意,就平心静气整理行装。次日早晨,宋禕跟着袁崧离开咸亭侯府。两人乘坐马车到长江南岸,坐船渡江,再乘上另一辆马车,加速驰往下邳。在两天一夜的旅程中,袁崧一路都很沉默,瘦长的面容於是更显出了超龄的成熟。袁崧这时候落落寡欢,多少是由於惭愧未能阻止郗大人强纳阿妃姨娘,违背了堂姑父的遗愿…
当袁崧将宋禕带到下邳时,晚餐时间已过。袁崧直接将宋禕送到了北中郎将官邸大门口,交给了管家。管家说要请袁副官进来,吃些宵夜。然而,袁崧予以婉辞,随即离去。
然後,管家引领宋禕走进了官邸的主卧室外间小厅。接着,一名丫鬟用托盘端来了作为宵夜的一碗青葱蛋花汤饼,还附上了可供食用後漱口的盐水和揩齿的柳枝。
宋禕稍早在旅途中没吃晚餐,难免有些饿了,就把面前的宵夜吃完了。她在静静漱口揩齿之时,不禁为了即将面对郗昙,而感到忐忑
待会不跟郗昙说话,会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宋禕未免疑虑,却直觉郗昙不会太生气。宋禕自知具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眼神,只消幽幽望向男人一眼,就能够让男人心软。尽管宋禕天生外双的双眼皮已经下坠成内双,近似单眼皮,以致双眼变小了些许,不再显大显亮,上下眼皮和眼角还都有不少细纹,形态未免减se,但宛如泉水的神情却一如既往。
这正是郗昙渴望宋禕的主因。郗昙自觉火气太大,而宋禕好像清澄的水,也像甘美的酒,既能解渴,亦能浇愁…
纵然,从郗昙初见宋禕到再见宋禕这几年之间,宋禕曾在谢尚生前最後半年多之内,天天忧虑谢尚的病情,以致白发频增,加上实际岁数已过六十大关,不得不开始用黑豆汁染发了,但郗昙发现了宋禕的发se已不再是天然乌黑,却并不嫌弃。这就是因为,郗昙看中的主要并不在於宋禕的皮相,而是宋禕似水又如酒的本质。
水无龄,酒则越陈越醇。难怪郗昙这一夜走进主卧室外间小厅时,乍见几年不见的宋禕,并未失望,只有满心欢喜
何况,郗昙本人早生华发,他虚岁才三十九,须发却已夹杂明显的银丝。他以己度人,就仍然猜测宋禕只b自己大六七岁而已,丝毫料想不到,宋禕虽然外表像是四十五六岁,真实的虚岁却已有六十一了!优雅的宋禕在郗昙眼中,依然是岁月不败的旷世美人。
“累不累?”郗昙望着宋禕,温存问道。
宋禕轻轻摇了摇头。
“噢,你看这所官邸,虽b不上咸亭侯府气派,也大致还过得去吧?”郗昙另起话题问道。
宋禕稍微点了点头。
“对了,你住在这里,不必拘束!”郗昙又转换话锋,直言道:“我家夫人留在京城。你在下邳,就等於这所官邸的nv主人。”
宋禕再度点头。
这下子,郗昙确定了宋禕是故意不回话,寻思片刻,才恍然大悟说道:“我懂了!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强迫你违反了你对仁祖兄许下的诺言。我承认,我的做法太霸道了,也c之过急。尽管你只是仁祖兄的侍妾,不必守正妻该守的夫丧,或许我还是该等到仁祖兄的禫祭过後。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想想仁祖兄只活了五十岁,人生苦短啊!请你多多包涵吧!你暂时不跟我讲话也无妨,我不会怪你。但愿假以时日,你会对我日久生情!”
宋禕听郗昙这番话说得很直白,也很诚恳,固然照样不予以回应,却多少受到了一些感动。然後,粗壮的郗昙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把坐着的宋禕拉起来拥抱,宋禕也就不觉得太反感。
事已至此,即使推拒,又能躲到几时?宋禕想通了这一点,就怀着认命的心情,闭上了双眼
东晋升平三年西元359年y历十月,北方的大燕皇帝慕容儁举兵南侵。东晋皇帝司马聃诏令北中郎将郗昙和西中郎将谢万合力反击。然而时运不济,晋军大败,以致许昌、颍川、谯县、沛县等地皆落入燕军掌握。
司马聃追究战败责任,下诏贬抑犯了大错的谢万为庶人,过失较轻的郗昙则降职为建武将军。郗昙生x极为好强,非常不甘让众臣视为败将,一心要挽回颜面,从此千方百计要击垮大燕主帅傅末波。甚至,他以“胡虏未灭”为由,y历年期间也待在驻防地下邳,不回京城建康的家宅过年。
升平四年西元360年在郗昙整军待发的过程中稍纵即逝。到了升平五年西元361年y历正月,郗昙率领一组jg兵,潜入敌境,意图刺杀傅末波,却不慎败露了行迹,反而遭到傅末波的部队追击。
在逃逸途中,郗昙颈部中了一箭,直刺颈动脉,血流不止。虽然他逃回了营区,却伤重不治,享年虚岁四十二。
郗昙的噩耗传往京城建康之前,先到达了靠近前线的下邳。他的宠妾宋禕在下邳的官邸内闻讯,当场几乎晕了过去!
只不过几天前,郗昙还是一付生龙活虎的模样,如今居然已经不在人间了!这怎麽可能呢?宋禕简直无法置信!
虽然,自从宋禕在升平二年西元358年秋天被郗昙强纳为妾,她这两三年来一直不肯对郗昙说一句话,但是,随着相处时间增加,宋禕慢慢认清了郗昙是个豪爽真诚的x情中人,对他的恨意也渐渐褪淡了。只是宋禕自愧违背了曾经答应谢尚不再改嫁的承诺,为了顾虑谢尚或许泉下有知,而意yu显示被迫改嫁与自愿改嫁之差异,才继续在郗昙面前一言不发。
甚至,在升平三年y历七夕西元359年yan历八月十七日,郗昙於下邳官邸庆祝虚岁四十大寿,宴请所有部属时,宋禕虽出席晚宴,也吹笛助兴,却还是没说一句话,而郗昙也没有刻意促使她开口。尽管郗昙清晰记得在谢尚的咸亭侯府初见宋禕那天,宋禕客气寒暄的甜润音质特显年轻,郗昙实在很想再度听到宋禕柔声细语,但甯愿不要予以勉强。
於是,在郗昙猝逝之後,满心惊痛的宋禕不禁茫然自问:假如早知道,那是郗昙最後一次过大寿,郗昙只能活到四十出头,自己会不会在他的四十寿宴上,或者这次展开突袭行动之前,对他说一两句暖心的话呢?
宋禕回顾自己被郗昙强占这两三年,未免感慨:大概只有最初是把郗昙当作少nv时代最厌恶的王敦一样,苦苦隐忍吧!後来与郗昙共渡的夜晚越多,就越发现,郗昙实在大不同於王敦…
纵然,王敦与郗昙都属於黑面武将型,但王敦的粗是粗鄙,郗昙的粗则是粗豪。郗昙为人恰似他笔下的草书,给人的印象是怒目扬眉,却毫无恶意,只是jg力充沛。郗昙从不像王敦那样出於自卑,而存心折腾他外表配不上的宋禕。从前王敦明知宋禕怕脏,却常常故意弄脏手,不停往宋禕白净的身上抹!相较於王敦像驯兽师对小动物一般随意戏弄宋禕,郗昙对宋禕,则好b搬运工人捧着珍贵的瓷器,总是小心翼翼。每当交欢,郗昙纵然恨不得拼命cha入宋禕的最深处,却总怕弄痛了宋禕,而不敢太用力。他粗中有细的做法往往会给宋禕带来一阵无言的感动
也许,迥异的不止是王敦与郗昙的本x,亦可包括宋禕面对他们两人的心态。毕竟,宋禕当初惨遭王敦施暴时,年纪太小,身心皆受重创,当然自恨被破坏、被玷w,而丑恶大叔王敦就是w染的来源。相形对照,郗昙之於宋禕,则非但不是父执辈,反倒是子侄辈。纵然由於宋禕驻颜有术,两人不像相差二十二岁,而像只差七八岁,宋禕也还是较为年长,难免会因为还能x1引b自己年轻的男人,而有点窃喜,无论肯不肯承认…
宋禕感觉得出来,郗昙格外努力在床上取悦ai妾,至少有一部份原因是听不到ai妾讲话,所以要听她丝毫没有在天癸终止後变乾变低的甜美嗓音,就只能多t1an多x1她依然敏感的颈窝和rujiang,以及她由於懂得滋y,而如同少妇一样容易sh润的sichu,激起她忍不住发出绵绵的y哦!郗昙特别ai听宋禕呢喃的娇啼,以致每次从战场回到下邳的官邸,都等不及下人通报,急着自行去找宋禕,不管宋禕正在做什麽,只顾猛然拉起宋禕的素手,匆匆一路拉进卧房
郗昙让宋禕t会出了男nv之间x情相反相x1的磁力,其实并不仅止於床笫之间而已。郗昙脾气急躁,但只要见到了宋禕,就会自动降低嗓门。尤其每当宋禕吹笛子或弹月琴,郗昙更会露出罕见的祥和神情。这多少带给了宋禕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某一天,郗昙意识到了宋禕潜移默化的影响力,而取出了《兰亭集》,把其中所收录自己的一首五言诗拿给宋禕看:
温风起东谷
和气振柔条
端坐兴远想
薄言游近郊
“你看,温风起东谷,和气振柔条。”郗昙朗声读出了此诗前两句,随之粲然笑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如沐春风啊!我在兰亭写这首诗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可是沐浴在春风中,望着潺潺溪水,我就忍不住幻想,要是有朝一日,得以遇到一个宛如春风、又宛如溪水的nv子,该有多好!想不到过了不久,我果真在仁祖兄家中遇见了你!更想不到的是,我还能在仁祖兄去世之後得到你。我很感谢命运!”
当时,宋禕听了此言,差点有感而发,却按捺住了。她坚守着自己不跟郗昙交谈的决心。
然而在悼亡之际,宋禕回想起来,竟然难以理清思绪:假使那时候冲口而出,到底会对郗昙说些什麽呢?
宋禕坚持了两三年不对郗昙开口,反而在郗昙战亡後,自觉有好多话要向他诉说!例如:重熙,我并不恨你,也很珍惜你对我的心意。我只是恐怕对不起仁祖!我在仁祖身边总共二十八年,彼此情深义重。既然他期望我为他守节,而我也许下了诺言,就不该毁诺啊!重熙,你不晓得我有多矛盾…
矛盾不仅是宋禕与郗昙共同生活期间的写照,也是宋禕在郗昙丧命之後的心声。宋禕不确定该不该为重熙痛哭?哀悼重熙,是否也算有愧於仁祖?
无论对不对得起谢尚,宋禕抑制不住夺眶的泪水。她唯有任由悲痛决碮,为郗昙啜泣不已…
宋禕哭昏了头,无力料理郗昙的後事。幸亏有袁崧在旁协助,一同护送郗昙的遗t回京。
郗昙的葬礼在京城建康举行过後,郗昙的夫人王氏不让外室宋禕进门,宋禕也不想打扰郗昙的家人。至於宋禕曾让谢尚纳入的咸亭侯府,亦是同样情况,袁nv正不欢迎宋禕重返,宋禕也不愿意回去。
那麽,宋禕该到何处去安身呢?宋禕本身情绪太低落,无心去考虑自己的未来,就暂时在一家客栈栖身。倒是袁崧很为宋禕着想,到处去打听京城内外是否有适合妇nv独住之处。
结果,袁崧探听到了京城北郊有一座尼姑庵,亦即江南第一座尼姑庵,乃是曾任中书监的高官何充投资创建。原来,何充笃信佛教,向来不惜出钱修建寺庙,到晚年结识了一位道行很深的老尼姑明感,就特地把自己的一栋别墅捐给了明感以及她的nv弟子们,改建为尼姑庵。明感认为,何大人此举可谓建立福业,而给这座尼姑庵取名为建福寺。
建福寺成立不久,明感师太就圆寂了。不过,建福寺照样香火兴旺。此一寺院面积宽广,後半部有些空厢房可让民间妇nv来住宿,带发修行。
袁崧一旦获知建福寺环境不错,就着手安排宋禕从客栈搬迁过去。宋禕随身带着历任丈夫留给她的金银珠宝,颇有积蓄,足以按月支付膳宿费,在建福寺长住。
宋禕在建福寺安顿下来以後,袁崧来探望。两人到寺院後门外的竹林中去散步。袁崧忽然在竹林小径上驻足,表示自己正在设法谋取外地的官职。
“如果我能当上某个州郡的太守或刺史,希望能带阿妃姨娘去赴任。”袁崧诚恳说道。
“为什麽要带我去?”宋禕诧问。
“因为,姨娘都是为了保住我在郗大人底下的副官位置,才不得不抛开对我姑父的承诺,改嫁给了郗大人。”袁崧赧然答道:“不料,郗大人很不幸有所不测,而姑姑又对姨娘怀有心结,姨娘也回不去咸亭侯府了,变得无依无靠。我难辞其咎,理当要负起奉养姨娘的责任,否则於心难安。”
“噢,桥孙,你可千万别自责!”宋禕委婉回道:“姨娘今天的处境,只能说是命运造成,根本与你无关啊!再说,姨娘的积蓄这辈子绝对花不完,也不需要你奉养。如果你真有心要孝敬姨娘,姨娘只想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袁崧殷切问道,并且暗想:不管是什麽事,都要为阿妃姨娘效劳!
“姨娘的身後事。”宋禕平静答道:“将来,姨娘离开人间,有几样东西一定要带走。到时候得要麻烦你留意一下!”
“这———”袁崧迟疑回道:“姨娘会很长寿的!”
“再长寿也有终点。”宋禕悠然说道:“我只盼望那一天,我x前还挂着先帝恩赐的这颗红心玛瑙坠子,挂在腰带上的香囊之中还保留着先帝生母赠予的先帝胎毛,而脚上穿着阮大人送给我的银白se缎带木屐,左手食指上戴着你姑父为我戴上的白玉戒指。另外,还有一本我跟你姑父合编的《阮仲容集》、一本郗大人留给我的《兰亭集》,作为陪葬,我就很满足了。”
“好!”袁崧深为阿妃姨娘竟能兼有的豁达与痴迷所感动,毅然点头答道:“我保证,我一定会为阿妃姨娘做到。”
“谢谢你!”宋禕由衷道谢,同时嫣然一笑。
在茂密的竹林中,宋禕面前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笑容。她不知道,自己暮年的微笑依然能够牵动男人心…
她也不知道,袁崧将会为她写下一首题名为《行路难》的乐府诗,甚至将在酒醉时,到她的墓碑前面唱给她听…
此时此刻,宋禕只知道,自己寄居的建福寺邻近曾与司马绍同去拜佛的兴善寺,也距离阮孚、谢尚、郗昙三人的墓地都不远,可以轮流去凭吊他们。宋禕无b思念他们,也正因为他们,所以确信:余生即使形单影只,心灵亦不会孤寂,而终归有回忆相伴、魂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