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41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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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玛通常是爱听戏的,或者是积年的老姊妹择嘉日相聚,额捏自有她的朋友,大家各自热闹着,或是高兴了,玛玛与额捏送来糕点果盘,大家说说笑笑的。

彼时尚不知道这黯黯春愁,也不懂为什么要伤春。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今年春去明年还会来,今年高宴散明年还能再聚,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可是如今吹箫人已死,那样寻常不过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满目山河

皇帝一面与荣王说着话, 一面不时看向窗外。荣亲王会意,漫漫朝外头瞥了一眼,却发现正是上回那位姑娘, 穿着寻常宫人惯常的春袍,隔着那一束桃花,正站在殿外的抱柱旁。

能够得偿所愿,事情也有了转圜,就是顶好的结局了。荣亲王亦笑,续着皇帝的话,“我们几个断断续续地都去瞧过他了, 先前还蔫头耷脑的, 如今已经好多了,说明儿收拾收拾就去上驷院领差。本来想今天入宫谢恩来着,无奈胡子拉碴, 我们都叫他休要来了。”

大家听了发笑, 皇帝道:“不急在一时,他想通了,性子沉淀下来,于他大有益的。”二位亲王都说是,皇帝又扬手, 李长顺便亲自捧了两瓶酒来,放在荣、平二位亲王面前,皇帝笑说:“朕不便去瞧他, 以酒代了。他念念不忘的太平春,你们替朕捎去吧。得闲了也常去陪他说说话, 别闷着他。”

平亲王倒先眼冒金星, 十分殷切地叫了一声哥子, 将手比上一比,“怎么就两瓶,咱们兄弟好几个都要去看他,两瓶可不够喝的,起码得三瓶吧。”

皇帝瞪他一眼,“你还敢喝!”,指着他的腿,“还没好全呢,等发作起来又嚷嚷疼,让你妈好上老太太那里告状,回头骂的还是我!”

这事儿的确是平亲王理亏,他不敢再说什么了,悻悻地缩起头,皇帝倒觉得好笑,没好气地说,“如意馆里的画儿,不拘什么,你挑一幅走吧。记着,只有一幅,多了朕把你家给端了。”

没有美酒,有好画儿也行!总之跟着哥子不吃亏就是了!平亲王乐滋滋地应一声“是”,乖乖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皇帝与荣亲王讲漕运的事情去了。

他们因说起历代漕运之法,无非是修运道、建堰埭、设敖仓,汇四方之力又通达四方。但漕□□败加重苛税,亦会危及四方,撼动基业。

武帝耗时三年开凿漕渠,缩时缩费,又能利沿渠民田。宣帝采耿寿昌之法,籴近处之粟以供京师。光武帝修阳渠引洛水,明帝分流黄、汴,南粮入汴,北粮供京。后有隋修永济、通济、邗沟、山阳渎,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与钱塘江,炀帝在运渠沿岸设仓运粮,储粮数千万石。

皇帝因道:“黄河改道,水患频生,漕运以治河为先。若是今夏黄河倒灌,大堤决口,再要临时补救也难。久坐高堂如何治得好水?任洪来做得好官样文章,做不来实绩。朕已另委李焱为河道总督,他原本在安徽做巡抚,做事雷厉风行,亦有几件善政。”

荣王笑道:“这却是个好名字。说来好笑,任洪来当年被举为河道总督,也是哈珠那一干人的推举。听说那位任大人上任头一天,忙的倒不是巡视河工,反而高坐中堂受礼庆贺上任,摆大戏都摆了好几天呢。到底是主子宽仁,不与他计较。”

皇帝照旧是笑着的,只是嘴角微微捺了下去,他随手翻出一沓折子,淡淡道:“粉饰太平罢了,要是见了真章,他跑得只怕比百姓还快。”他将折子递过去,“李焱上任头一日,就给朕递了八份折子,你瞧瞧。”

荣王果真接过,粗粗看了一遍,仍旧双手递还过去,道:“依臣的拙见,靠谱。”

一旁的平亲王听了大笑,“大哥哥看了什么就说靠谱?要我看,这个新官上任烧了八把火,一身都是火,还愁克不住水么!”

这话说得皇帝直笑,荣亲王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一高兴就胡乱说话。”

皇帝说无碍,“皇考子嗣稀薄,除了朕与外嫁的公主们,便只有五阿哥养在颐和园妃母身边了。打小咱们兄弟一处长大,说说笑笑这样过来,私底下不拘束才好。”

皇帝又问荣王,“下月亲耕的事宜可妥当了?”荣王便道:“都在筹备着,礼部已经提请,钦天监取了下月十二的吉日。等主子得空,我带单子带人来呈报。”

皇帝颔首,“大哥哥做事最靠谱,”说着看了一眼平亲王,两个会意一笑,“农事乃国事之先,朕打算在畅春园里开一片稻田,就种胭脂稻。正筹备着犁地呢,你们要不要分一块,朕不收你们租。”

于时为春。畅春园里会有很大一片稻田,不仅昭示四海,圣天子以农为先,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稻花香里说丰年,等到天下大定,儿女成群的时候,他也能稍稍卸一卸身上的重任,带着她躲进他的桃花源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好啊好啊!我去犁地!”平亲王可乐意做这事,“您别说,咱们兄弟都去,种种地活动筋骨,不比在家里躺着强?”

皇帝正色道:“这可不是顽的。体力躬行,便知其中不易,咱们这只是一季,用力不过在些微之处,寻常农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遇上灾年,收成不佳,愁苦难言。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说要让你们历练历练,结果给成明历练到上驷院喂马去了。不若这次你先跟着大哥哥,学着办一办亲耕礼的事,一步一步地来,只要走得牢靠,慢一点都不很着急。”

议起事来,时间过得尤为快。何况是这样阴沉的天气,感受不到光阴流逝的迅疾。皇帝正在兴头上,不经意间听见自鸣钟敲了好几声,知道摇光还在外头等着,虽然开了春,久站不禁,到底还是冷的。皇帝便佯佯止住了话头,又换了家常的闲话来聊了几句,让他们跪安。

李长顺是早早接到口谕的,就煞在东暖阁门口等荣亲王出来呢,他堆起笑,给摇光递了个眼色,紧着道:“给王爷请安道福啦,主子让王爷上西暖阁再坐一坐,王爷请吧。”

李长顺引荣亲王过西边去了,平亲王自然不打算跟着去的,他忙着上如意馆挑他的画儿呢,兄弟两个在中正仁和道了别,平亲王刚准备走,却被一个宫人挡住了去路,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成明心心念念的舒家姑奶奶么!

怎么上主子跟前做宫女了?他咂摸不透,摇光已经给他福身问安了,口中道的并不是吉祥话,只是低着头问:“端亲王会进宫来么?”

他们也不能说不熟,偶尔成明带着她出去混,也会大发慈悲地带上他,他那时候管摇光叫姐姐,其实他们俩同年,只是因为他嘴甜,见着谁都愿意叫一声姐姐,显得自己年轻么。

他点点头,跟往常一样,叫一声姐姐,并不计较她礼法上的缺失,从小一路混到大的,不在细枝末节。只可惜舒宜里氏出了那样大的事,不然今儿该叫的不是姐姐,就该改口叫嫂子了。

平亲王说会的,“明儿下午就来呢,姐姐有话让我带吗?”

摇光并没有回答,低低说声“多谢”,便绕过他,也往西暖阁去了。

荣亲王料定是她,也大抵知道她要问什么事。既然都跟了万岁爷,还念着成明,就不大好了。不过该问两句也是应当的,毕竟彼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是不闻不问,反倒辜负了成明为她做的一切,也辜负了这十来年的情分了。

果然是她,荣亲王微微眯起眼,朝她颔首。只见摇光提起袍摆跨过了门槛,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向他行礼问安。

真奇怪,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荣亲王随口道起来吧,不愿再多费唇舌周旋,“姑娘是要问我成明的事情吗?他很好,再过几日,就要去上驷院喂马了。姑娘不必担心,他有我们兄弟几个照看帮衬着,出不了大事。也请姑娘记得我与姑娘说过的话,满目山河空念远,已经错过的事情,就不要空空挂念,恋恋不忘。”

他话说得明白,摇光心里发冷,知道他是有误会,不过并没有关系,她要做的事情在刚刚已经做完,荣亲王怎样想,都已经无碍。

她敛下眉眼,说是,“奴才只是担心端亲王的近况。殿下性子急躁冒进,此番能全身而退已然是大幸。”她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太福金还好么?”

“气急了,上了年纪的人,好得慢一些。如今不过拿汤药养着,总归是无碍的。”荣亲王打量着她,轻轻一哂,“姑娘与其操心旁人,倒不如替自己筹谋筹谋。虽说正经的三春胜景还没到,草意已先发。别东隅已失,复失桑榆。”

他意味深重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举步绕过她,兀自出去了。

酸风射眼,弯久了的身子,此时站起来,隐隐作痛。那痛刻骨剜心,竟让人不能自持。到底是春月,哪怕天阴阴的,也遮盖不住葱茏的生气,莺啼鸟啭,蜂蝶成阵。

可她的内心却荒芜一片,她茫然地长立四顾,看着大穿衣镜里头的自己。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的呢?开始筹谋算计,开始趋利避害,开始下意识地说谎话,做遮掩。

若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一定会亲自拿起戒尺来打她的手心。

她让玛玛失望了。

可是她只是想见到玛玛,哪怕是一面。

苹以春晖

摇光折回东暖阁里的时候, 皇帝正在窗前省读,见她不觉便笑了,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话说完了?可安心了?”

她点点头,迎着皇帝的手,肌肤相触时她忽然悚了一下,皇帝却恍若未闻,引她坐在炕上,一面说,“手这样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