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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笑了,“谁过日子不是在唱戏呢?你方唱罢我登场,看谁更投入,谁唱得更长久。”
他说着起身,却不着急走,立在地心上沉吟。五十余岁的人,面容仍旧清朗,眉目松弛儒雅,一身群青色的袍子素淡。额夫人有瞬间的恍惚,远远地看着他,也许他不姓托奇楚氏,他们的人生会很不一样。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做便是做了,错便是错了,从此覆水难收。
听得他说:“他们自然也请了你,如今主子发落下来,你只管去就是,勿要张扬。去之前先上端亲王府去,不论见不见,总要做个样子。宫里不是吃素的,心眼子多着呢。”
端亲王太福金在慈宁宫晕了一回,醒来仍是不大好。端亲王府里又没有主母,寻常裁度,皆出自太福金。太福金心里焦急,等傍晚养心殿传出消息,一颗心方才定了下去,挣扎着到太皇太后跟前请罪,老太太安慰她几句,她又顾念府上,老太太便亲点了齐兆明上端王府去,又命人好生送她出宫。
这雨下了半天,没见有小。老太太心里作乱,总觉得不好。先前让人送端王福金出宫,本想着叫摇光的,可人却不在。养心殿前跪着的几位亲贵也是得了皇帝处置端亲王的信,才起身出的宫。听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最严重的是平亲王与全亲王世子,险些站不起来。
等一切都安定下来,老太太才进的酒膳,从忙乱里乍然抽出身,都不大适应,操心了半日,太阳穴隐隐生疼。苏塔知道她的老毛病,看见她皱眉,上来替她轻轻地按,她才舒缓了好些,随后问:“摇丫头呢?”
苏塔有些为难,轻轻道:“奴才让她去养心殿给主子送酒膳了。”
正说着,李长顺打外头来,隔着老远便给太皇太后打千儿问安,老太太略抬手,紧着问:“你主子让你传什么话?”
李长顺便知道老太太已然晓得了,也不再绕弯子,躬身道:“回老主子,主子爷说,眼下时局不太平的很,主子爷让姑娘到养心殿当笔墨上的差了。万岁爷说,如今虽然养虎为患,他养得起,就杀得起,请老主子放心。”
太皇太后静默了半晌,窗外疏疏雨声奔涌着潮尘气一股脑兜头上来,老太太背着光,张了张嘴,末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一点头,让李长顺退下了。
她看向苏塔,苦笑,“她最终还是选了皇帝。”
苏塔说:“人世间的事都是机缘巧合,没有定数。就算嫁给端亲王,未必没有坏处,只是如今看着不大显罢了。与主子在一处,未必不好。奴才老早就看出来了,主子看她的眼神,与高宗皇帝看您的,一样。”
但愿吧!老太太想,皇帝不是个浮躁的人,可在她跟前,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才像这个年岁的少年郎该有的青春莽撞。
况且左右只是在笔墨上伺候,还没有纳入后宫,一切就还有转机。如今成明出事,前朝虎视眈眈,眼下她跟在皇帝身边,比在慈宁宫,更为妥当,也最安全。
尘缘相误
笔墨上的差事简单, 只是费时费力了些。何况养心殿里的人都和她相熟,就算不熟的,看在李大总管的面子上也熟了。
原先管这事的是给皇帝理送折子的来顺, 瘦长的身条,御前的人都叫他半锯嘴的葫芦,说起他,有渊源,和慈宁宫的葫芦认兄弟,但是他却老想着要葫芦叫他爷爷。他什么都会一点,可以为着一盏好茶拉着你天南海北地胡侃, 可是要问起今儿谁递了折子, 万岁爷的喜怒,不好意思,他闭嘴闭得比谁都严实。
御前当差的人要有这样的觉悟, 才能保得下命, 走得更长远来顺便是这种行事法则的活招牌。他与摇光闲扯了几句,知道公府里出来的姑奶奶不会不知道怎么磨墨,怎么收拾东西,更何况是万岁爷亲自点来的人,看谁的脸色还不一定呢!因此也不去故作聪明, 只是将御前惯用的暗号手势教给摇光,又客套几句,旁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李长顺亲自给她指了间屋子, 寻常宫人都是人一起住榻榻,她却又是独一件, 是只有每种事上的姑姑才有这样的待遇。因着笔墨上只有来顺一个, 故而她这样也不算太逾矩。
慈宁宫那边派了芳春来, 芳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笑吟吟地回到炕上与她说话,“犹记去年姑娘才入宫,我看姑娘只觉得心疼。如今姑娘脸上也有气色,身量都高了些。在主子爷身边万要小心,老主子让我带话,说她不便来,心里却很记挂姑娘。叫姑娘常到慈宁宫去,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和她说。”
摇光也欠身微笑,“那时姑姑告诉我要不自弃,在慈宁宫也是姑姑们照顾我。”她顿了一顿,还是道:“姑姑,端亲王好么?”
芳春说:“端亲王被罚去上驷院喂马了,不过眼下称病,且受了廷杖,还在府里养着呢。”她握上摇光的手,切切道:“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就不要再犹疑。你是不是在主子跟前,向他求情了。”
摇光点了点头。
芳春又道:“先前我冷眼看着,主子爷心里存着气。端王此番明着眼弹劾绰奇,多半是因为当年绰奇弹劾你阿玛的缘故,主子爷心里怎么想?绰奇咄咄逼人,朝堂上不放手就罢了,还递膳牌逼到御前去,让主子爷赏了他个一等公,做主子做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委屈的,杖五十已然算开恩了。主子爷真心诚意待你,你也要明白他的心意。”
摇光默不作声,轻轻说:“姑姑,我知道的。”
尔后又絮絮说了些旁的事,慈宁宫还有差事,芳春不便久留,只坐了片刻便要走,摇光一路送她到门口,芳春按住她,笑道:“不必再送了。”
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屋外春风浩荡,却与她之前所见的不同。毕竟这是养心殿,不再是慈宁宫了。乍然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初初入宫的心境,如同一团轻而薄的柳絮,如同漫无目的的漂萍。
她拉着芳春的手,眷恋不舍,难得露出些小儿女情态,“劳烦姑姑替我请太皇太后安,我问苏嬷嬷好,问蒲桃、烟锦二位姐姐好,问…宝爷好。”
芳春心里也伤感,临风洒泪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背过身悄悄将眼泪揩掉了,又抽出绢子替她揩,强颜笑道:“好了,也不是见不着,倒是宝爷,腻你惯了,找不见你,恐怕要闹。”
她轻轻地,却是十分郑重地嘱咐:“姑娘也要好好儿的。”
摇光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芳春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才提起袍角,领着宫人走远了。
真奇怪,还没到暮春,也有伤怀之意。也许是知道虽然即将进入全盛的春天无限好,也终会有流散的一日。她抚着门,迎风站着,天宇澄净瓦蓝,时有飞鸟划过,奋力振起翅膀,一声长鸣。
“你就是摇光吗?”
她闻声回头,却见一个葱绿袍子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朝她笑,摇光仔细分辨,打起精神,也笑了,“咱们见过是不是?”
“算你有记性,还没忘了我!”锦屏走上来,毫不客气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爽朗一笑:“多谢你那方子,我配了药,竟然半点也没留疤!”她说着就要伸出手来给摇光看,摇光果然对着太阳认认真真地找,十分骄傲:“是么?我就说我这方子再不错。”
锦屏又问:“你也上御前当差来了吗?”摇光点头,锦屏便说:“我本就是御前的人,只是因为得罪了人,才放到四执库的。后来我师父年纪到了放出宫,我就又回来了。如今你也来了,咱们以后做个伴,怎么样?”
“那自然是好啊,”她快活地应下,笑眯眯地说,“以后还要多仰仗姐姐。”
“你在什么上头当差?”锦屏又问。摇光答:“笔墨上。”锦屏想了一想,“这倒是个新鲜差事,我在茶水上。你放心,万岁爷的性子温存得很。”她反倒露出憧憬的笑来,“待人也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温柔。”
摇光心下纳罕,待人和气温存,好像寻常时候是这样,只是生气起来,那眼神冷得跟冬天檐下的冰棱子一样,远远地瞧着你,恨不得戳出俩窟窿。
她悄悄扮了个鬼脸,倒被锦屏觉察到了,不免笑着睨她,“怎么,你不信吗?”
“信,我特别信。万岁爷好极了!”她老老实实地装傻充愣,看着她,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脚尖却挫着地面,饶像个犯了错在大人面前装傻充愣的孩子。
锦屏看着好笑,正要说话,远远听见声响,那是御驾将要回到养心殿的信号。锦屏不便再多话,匆匆往御茶膳房,准备皇帝的茶水糕点去了。
摇光记着来顺教她的话,也往东暖阁去。皇帝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暖阁,尚衣的先捧着便服袍进去,伺候皇帝盥洗更衣,紧接着便是茶水上的进去奉茶。德佑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她才知道该自己进去了,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硬着头皮,进了东暖阁。
皇帝正俯身看炕几上的桃花,到底风和日暖,一夜之间开了好些。一场大雨之后空气更湿润也更干净,催得芳菲一片,满目都是绚烂的春色,倒令人心旷神怡。
摇光走到御案旁,量水来磨墨,新贡上来的墨锭浓郁深曜,上头有金粉描出的“惠风和畅”四个字,飘逸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