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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气色也好!新禧如意!”大年初一头一天,任谁都爱听吉祥话。小端亲王的嘴巴都咧到耳背上去了。摇光这才想起来先前太福金对她有交待,忙说:“您额捏让我送东西给您呢,我原先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可巧才出来您就来了!”
瞧瞧,这话都说到他心窝子里去了!小端亲王笑得那叫一个明媚,连声说不碍事,“正好我有话对姑娘说,这儿风口,咱们到那廊子下头去,不碍事。”
那地儿选的好,四面八方的人都看得见,大家心胸宽广,举止坦坦荡荡,越大方越不怕别人说闲话。何况你妈担心你没钱了让我给你送钱来,这话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说多少有点丢人。虽然他俩自小没脸没皮一起混到大,在外人面前该有的面子还是要有的。
摇光欣然应允,小端亲王乐颠颠地在前头走,边走边说:“得啦!我觉着你自打进宫来对我客气了好些,从前你叫我什么?小兔崽子小王八蛋老无赖,啧啧啧,看不出来你还人模人样的,多庄重文静一姑娘。”
摇光给他一个白眼子,将荷包递给他,他拿在手心里掂了掂,挺沉,“你妈让我给你送钱来了,知道你马马虎虎又好面子,你和你兄弟走一起,别人赏金瓜子,你赏个屁,还是有点跌份子。”
“这宫里干净齐整姑娘得记头功!”他嘟囔着阴阳怪气,还是很诚实地抠出一把金稞子放到她手上,“给,替我妈跑腿辛苦了,再多也没有了。”
摇光反倒笑了,“省省吧您,一半儿都给我了,你赏别人什么?我不缺,今儿站了大半日,不知道拿了多少荷包。要不是你妈把我拉进去,我收得更多呢!”
“得了吧你,给点面子就往脸上贴金!”小端亲王“嘿”一声笑了,还有些扭捏,“其实我妈的意思…你都知道。意思意思,你对我,有没有意思?”
怎么没意思?一起从屎尿屁孩子玩到大的交情,可是也就到这里了。再有旁的,她仔细想了想,却觉得空空荡荡的,于是道:“当然有意思啊!打小我把你当哥们,就是这个意思。”
小端亲王贼心不死,这没有关系,毕竟眼前这姑娘和旁的姑娘不一样,她大大咧咧的,想得还没有他细。嗨!真害臊,害臊里竟然还生出几分甜蜜来,倒让他有些醉醺醺地。他羞涩地伸出手比了比,“除了这个呢?舒错错,你想不想,就是说,以后和我一起过日子?”
其实和他过日子很不错,何况虽然太皇太后现在还没有松口,看端亲王太福金的模样,也许八九不离十了吧。虽然总感觉差了一点点,不过天底下又有谁家的夫妇是十全十美的呢?她没有别的想头,和他搭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她没有家了,父母之命受不到,老太太就是唯一能够决定她因缘的人。何况他们自小就相熟,差那么一点半点,其实也没什么。
她脑海中忽然思绪翻涌,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勉强张了张嘴,总觉得有股劲儿在与她纠缠,脑海里乱糟糟的。便在此时,正殿外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去,甩袖子扫出一片飒飒的响声,皇帝就站在廊下,偏过头来,隔着半条空空的游廊,在“主子万安”的唱礼声中,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小端亲王就等着她点头呢,人还没点头,又给他哥子逮了。这可不能叫私会宫女,他们正大光明熟人见面!看来改天得找一个好时机和他哥子谈谈心,不能老是就这个事儿骂他,如果他真有一些恐怖的念头,还是早早打消了为好。
皇帝原本没有看清她身旁的人是谁,不过看那游手好闲的气质,有七八分是成明无疑了,再仔细瞧瞧,手上拿着的,不是荷包是什么?纵然皇帝素来克制,看见那一张脸还是觉得气血上涌,一股无名火噼里啪啦地从心肺炸起来,神色已然很不好了。
小端亲王遥遥打了个千,又觉得话说一半很没有意思,在这个要紧关头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有为自己未来的幸福争取一把!毕竟气坏了身体是他哥子的,把姑娘娶回家之后的美好生活是他的。他咬咬牙,扭过头又对摇光无比郑重地说:“我不着急,你慢慢想。我虽然不是最好的——当然比那些杂七嘎巴的好多了,但是我绝对是最合适的。过几日我和我妈就难进宫了,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就算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这个人向来很大度。在宫里小心谨慎为好,实在忍不了横冲直撞也行,当然最好别。反正你什么样我都要,万事有我呢!”
他就这么阴魂不散?怎么找这个空当就要和她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上半天?三天两头就要说一长篇话,偏偏选在三面透风的廊子拐角。看见他来了还不肯撒手,还要说,怎么,当他是摆设吗!
皇帝冷冷掉开视线,连伊立都没有说,将袍摆一甩,举步往西暖阁去了。
旧诗咏尽
李长顺知道, 万岁爷这几天就像个炮仗,偏偏小端亲王不信邪,非要去点一点。这下好了, 下一次御前觐见,少不了又要在一众兄弟跟前被万岁爷翻来覆去地臭骂。
大总管比个手势,大家伙都知道主子心情不好。明明昨儿从慈宁宫回来,还有些和缓,说话也是光风霁月的,今儿再回来,虽然面上还是从容不迫的神色, 可是近身的人都知道, 该要小心。
李长顺就站在皇帝跟前,明黄团龙纹油黑边御案肃穆庄重,皇帝低着头, 临案执笔。御前的人都不识字儿, 没人知道他写的什么,只见白底梅花玉笺上的小楷清隽,磊落有风骨,一排八个字儿,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诗。
尚衣的人捧着吉服袍进来替皇帝更衣。大年初一忙得很, 子时开笔,上午的元旦朝仪,下午的宗亲大宴, 傍晚还要与宫妃们吃饭,因为后位空悬, 自然是贵妃为领。
大总管掖手在边儿, 轻轻喊了句“主子爷”, 皇帝神色却有些怅然,搁下笔来,从匣子里取出那一方常用的“寄所托”,缓缓钤在了纸面上,留下殷红的一痕。
皇帝起身,走到地心儿上去,正巧茶水上的毓景进来添茶。尚衣的人围上来,替皇帝穿上吉服袍,整理活计。旁边却有个眼生的面庞,怯怯地,站在那里,端着盛放衣裳的漆盘。她低垂着一双眼,长长的睫毛便扫出一圈鸦青色的阴影。
皇帝不经意瞥了一眼,便是这一瞥,目光在她身上定住了。以为是她,他下意识走近一步,唇畔刚漫起一丝笑,想叫她的名字,身边的人却呼啦啦全跪了下去,她也跪了下去,他这才瞧清了她,原来并不是她。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茫然。一些强行按捺下去的东西仿佛即刻就要喷涌而出,却不得不死死憋住。东暖阁内烛光潋滟,仿佛刚刚那一点欢喜也不过是烛花一曝,或者根本就是虚无。
皇帝的眉眼间带着倦意,勾起一丝自嘲的笑,那笑却是凉凉的,仿佛池子里飘荡的浮冰。
他抬手示意尚衣的宫人继续,声音淡泊,“御前来了新人么?”
那宫女高捧着漆盘,回说:“请主子新禧。奴才是四执库的,奉命给主子送吉服。”
李长顺看见她便觉得不妙,这不是先前茶水上的锦屏么!之前撵她去四执库,她在他跟前撂狠话,没料想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呵!兜兜转转又跑到主子爷跟前现眼,还是在这种时候。
李长顺忙低斥道:“好没规矩!送衣裳送到御前来了?四执库是这样教你当差的?”
锦屏也不怕,微微抬起下颚,“姑姑说养心殿要衣裳要得急,衣裳送来送去周折,倒让主子爷费心等么?”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他倒觉得好笑。那人头一回上御前来仿佛也是这样,带着一股子倔意,后来那天他发了脾气,让她到养心殿天棚下跪着了。小小女子,却长了一身傲骨,饶是那样冷的天气,脊梁也挺得笔直,分毫不肯松口。
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毓景添完茶,也到跟前跪下回话,“奴才请主子责罚,是奴才看时间着紧,才让她随着尚衣们进来的。她叫锦屏,手脚麻利,原先是御前茶水上人,后来犯了错,才打发去四执库的。奴才今年就要放出宫了,茶水上没个得力的人,是奴才的大失职。奴才想着新人毕竟不及旧人,到底是在跟前做久了的人,比旁人更妥帖。奴才冒昧,求万岁爷恩典,让她重回御前当差吧。”
李长顺多机灵一个人,仔细品品,也大概品出了因果。其实不论旁的,毓景待她徒弟的情是真真的,趁着自己多年在御前当差,主子为人温和宽厚,不会为难她。连带些旧人的情分,捞她徒弟一把。
李长顺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却见万岁爷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到往常那般渊默。尚衣的宫人替他抚平袍子上的褶皱,东暖阁里寂静无声,仿佛一汪毫无波澜的沉潭。毓景知道万岁爷这是生气了,心里愈发惶惶,跪在原地不敢则声。
江牙立水的吉服袍,九龙盘踞,瑞气升腾,袍裾下露出青缎云龙纹厚底锦靴,一针一线,极尽工巧。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再把握不住,也许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四执库,在无尽的嘲讽与冷眼里,捱到二十五岁,或者留在宫里,或者放出宫。
娘家没根基,在宫里不起眼,没有太皇太后、帝后跟前办差的经历,出去纵然有人要,或是与人为妾,或是嫁得平平,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储秀宫的全主子,金尊玉贵,进出哪次不是前呼后拥?头上带着金镶玉,满身锦绣。何况万岁爷这模样,放眼到宗室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更别说放眼全天下了。龙章凤姿好容仪,不是不喜欢的。
难道尽人力至此,竟然半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是不是厌弃极了她?
锦屏没来由地觉得绝望,眼圈发红,觉得很羞耻。费尽心思不讨巧,万岁爷是什么样的人,前朝的算计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后宫中的小小女子?
皇帝的袍裾从她身旁略过,她怔忡地抬起脸,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的心蓦地软下来。
临溪亭上初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他起初以为她是受了气的宫人,在慈宁花园里哭,哭相委实很难看。没什么血色的面庞,湿漉漉的一双眼,如同受惊了的小兽,乍然见他的时候,拧着眉纠结半天,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谙达,倒把他气了个倒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