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18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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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顿训,训得头脑发花,他唯唯诺诺地接连点头,“师傅息怒,奴才铁定如实回话,一句屁都不敢多放!”

李长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快滚吧,“今儿章京也不召牌子也不翻,怕是等着你这一口信呢!”

蓬山万里

皇帝已然更了衣, 一身佛头青流光锦的便袍,正端坐在御案后看书。成册的书皆有着藏青色的封皮,整整齐齐垒在案旁, 皇帝便择出一册,一手捻着页角,“哗”地翻出一道白芒,流淌着碎金一般的烛光。

四儿叩首问安,皇帝却连眼皮也没有抬,淡淡问:“醒了?”

四儿深深吸了口气,“回主子爷的话, 姑娘已醒了。奴才将主子爷吩咐奴才的东西隔窗递给了姑娘, 姑娘接过看了,倒发了好一会子怔,才让奴才把它送还回来。”

说着, 便双手捧着那方粉蜡笺, 恭恭敬敬地搁在御案上。四儿连头也不敢抬,屏着呼吸极轻快地一沉,便却行三步,垂手听候皇帝的后话。

不料皇帝只是微微颔首,有条不紊地继续翻书, 他“嗯”了声,说“退下吧”,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四儿退出东暖阁, 才发觉自己背上沁出一层薄汗。明明是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还会骇发满身的冷汗。他搓了搓手, 便见他师傅给他使了个眼色, 往东暖阁去了。

李长顺领着茶水上的进去换茶, 皇帝照常坐着,也照常不能从他脸上分辨出喜怒。不过依着大总管这若许年积攒下来的丰厚经验,也能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李长顺轻声道:“主子,夜里久坐伤神,茶膳房备了新鲜的奶/子茶并饽饽,主子进些?”

皇帝说不必,取过朱笔,李长顺便知道要瞧折子,忙亲自将匣子打开,替皇帝理顺。皇帝敛着眉目,如同一块上好的莹玉,李长顺不敢多事,给茶水上人悄悄比个手势,示意他们备些酽茶,便老老实实抱着拂尘立在一旁。

上用朱砂飞霞流丹,一些不紧要的折子与请安折,皇帝惯例批的是“朕躬安”、“知道了”等语,有碰上些奇怪的啰嗦的,发一回笑,或者干脆撩开。不知怎么,今儿夜里那些逗主子发笑的折子仿佛少之又少,皇帝闷头批折子,一封又一封,唇角却抿得紧紧的,眉头也不曾舒展半分。

偶有抬首,触目所及是那方粉蜡笺,折叠得仔细,却也隐约可以见到里头墨色朱印。那“莫多情”三个字正迎上他的眼。许是折子看得久,连灯也有一些亮眼,虽然忙碌着,心下却是一片空茫茫的,找不着去路一样。

莫多情,莫多情。

真的是莫多情么?

皇帝随手将那笺纸撂在书里,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气闷,从心底最深处隐隐地生疼。在高处坐久了的人,举止从容自若,畅而不滞,书页翻动间,他手腕流若行云,已又写下了一句“知道了”。

这日贵妃带着嘉妃与穆嫔来请太皇太后安来。老太太歪在大迎枕上养神,瞧着二妃一嫔端端正正行完礼,才发话赐座。蒲桃与烟锦领着宫女们上茶,贵妃倒颇为客气,轻声说:“有劳。”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噙了丝笑,“难得你们有心,这大冷天儿的,还舍得来看我。”

贵妃心下作凛,忙倾了倾身子恭顺道:“天儿再冷,给老祖宗问安的礼数,却是万万不敢荒废的。”

“别这么说。”老太太抿起嘴,“倒显得我多么难伺候似的,不信你问问我身边的这两个,我难伺候不难?”老太太看看苏塔,又看看芳春,忽然懊恼地“哦”了一声,说不全乎呢,“还有一个,那丫头常在我跟前伺候的,可惜今儿病了,不在,你问不着。”

贵妃委实有些尴尬,不明白老太太今儿怎么回事,从前再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她们来请安,不过扯两句闲篇儿也就罢了,今儿怎么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冲着她来的,令她觉得没来由的害怕。

贵妃瞥了眼嘉妃,嘉妃却状若无意地把头扭开了。她又递眼色给穆嫔,穆嫔没躲过,只好硬着头皮接话:“老主子,明鉴。贵主子孝心虔,成日家念佛求菩萨保佑您早日康复,寻常的丫头家家,哪儿有贵主子尽心呢,您说是不是。”

一言既出,四座皆静。贵妃连眼皮子也抬不起来了,索性直愣愣垂下头去。

太皇太后反倒笑了,说是吗,“我曾听说皇帝曾为着我这病,不管不顾祭了回天,兴许还比不上你们贵主子替我念佛来得好使呢。也难怪,你阿玛领着头儿不让皇帝去祭天,原来是早有个闺女在后宫念佛,信祖宗信神明,不若信钟粹宫的菩萨,是不是?”

贵妃一行人唬得提起衣摆便往下跪,“奴才不敢,奴才惶恐。”

其实依着礼数,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四人面前,妃嫔们都要自称一声奴才的。只是如今后宫承平,规矩松散了,今儿太皇太后是明摆着要提点贵妃,饶是心里再不服,也必须臣服于礼数。

太皇太后沉下眼看了会子,方出声道:“罢了,起来吧,我没别的意思。贵妃菩萨心肠,皇帝亦倡宽仁治下,但六宫也不能规矩稀松,失了法度,平白叫人看笑话。你阿玛忠贞为国,你在后宫替皇帝理事,前朝与后宫,你要分得开。”

贵妃领着妃嫔们叩首:“奴才谨遵太皇太后训示。”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累了,跪安吧。”

芳春送贵妃一行人过了慈宁门,贵妃的步辇在最前头,仪仗煌煌。许是心里头气闷的缘故,贵妃步子迈得尤为快,就着跟前大宫女的登上步辇,头也没回地便往钟粹宫去了。

宁嫔已然候在那里。先前贵妃在慈宁宫被太皇太后训示的时候,身边人悄悄去了永和宫请宁嫔,知道贵妃心里头不顺序,须得这位来开解开解,她们底下人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宁嫔早早迎了上来,堆起笑给贵妃问安,迎送着贵妃入了暖阁,又亲自取茶来递与贵妃,“外头多冷呀,贵主子走了这么一趟,快喝杯茶,暖一暖。”

贵妃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会意,都退出去了,她这才接过盏子,哼了一声,“暖?还暖什么?若不是今儿慈宁宫那位病乏了,此刻还在敲打我呢!”

宁嫔顺势在炕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劝慰:“老主子还在病里,老人家嘛,一时半会不顺遂,动了肝火,常有。您又何苦和那尊菩萨计较?”

贵妃抬手把气儿理顺,“计较?她不和我计较,我便阿弥陀佛了!你猜今儿为的什么?为的舒宜里氏那胚子,明里暗里警告我不要动她。那丫头徇私接进宫来,没随父兄流放,便该感激着我们的恩情,如今愈发张狂得没个褶子,委实令人生气。”

宁嫔瞧了一眼窗子外头,“贵主子慎言。”

贵妃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是在气头上,一下子没忍住,须知隔墙有耳,那位主子的本事,能耐着呢。

宁嫔道:“那丫头惹贵主子生气,真是不该。先前我就教训了她,谁知道她身子这样不禁,竟然病了。说病了就消停些罢,还是不肯,要闹得天下人都知道,都来怜惜她才算完。不光贵主子,我也真是看不顺眼。”

宁嫔顿了顿,笑道:“既然是罪臣之女,摆不到明面上来。主子爷纵然怜惜着,也不敢摆明了揭露出来不是?咱们呀,有的是教训她的时候,太皇太后到底是向着郑济特氏,放不下家里的亲姑娘,只是太皇太后如今护不了她,主子又厌弃舒宜里氏一族,纵然放在身边,可是谁都能轻易揉捏她。左右是病了,咱们悄悄使些巧劲儿,让她病得更厉害些,也就是了。”

贵妃迟疑着道:“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使得?”

宁嫔笑得如同三月的春花,“贵主子的喜忧便是我的喜忧,我一切皆仰仗贵主子,自然竭尽心力,为贵主子办事。”

小端亲王忧心忡忡地在大门下了马,跟着伺候的人一路接引着过了二门,又忧心忡忡地绕过抄手游廊往太福金屋里去,忧心忡忡地给他妈问安,他妈说摆饭吧,于是又忧心忡忡地坐在桌子旁伺候他妈吃饭。

太福金看不下去的时候,就想呲哒他,“哟?今儿这是怎么啦?挨骂啦?骂得好呀!”

小端亲王愤愤抬头看一眼他妈,很快把头低下去了,十分哀怨地说:“额捏,七姑娘出事儿了,出大事儿啦!”

端太福金眨眨眼,搁下筷子问:“不是你让人明里暗里保着看顾她吗,这么快又惹了人?”

“胡说。”小端亲王不大高兴,“七妹妹那样一个会审时度势唯恐小命不保的人,怎么会妄自生事?是我哥子后宫里那群不省事的,这么冷见天儿的,让她搁雪地里跪着,您说说,这像话吗这?”

其实说到内院里斗法,太福金算是幸运,老端亲王本分,两个人老老实实平平和和地过日子,后院里没养几个女人。可是天家不一样,三宫六院并不是摆设,人多了,争风吃醋是非多,清清白白人家姑娘,虽然有几分聪明,见识过些场面,到底还是没经历过这样的磨折,吃这样的哑巴亏。

太福金颇为感慨:“当年舒家的姑奶奶何尝不威风,如今竟然也至此。可见世道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