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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顺手接了,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她点菜的流放犯已经上路了,都是有用的工匠,一个叽歪的文人都没有。犯人走得慢,公文到得早,提前告诉她一声,要她准备接人。又随附了各犯人的信息。
祝缨翻了几页,上面果然是她紧缺的手艺人:石匠、木匠、械斗打死人的农夫以及兽医等等等等。
有了石匠就可以着手刻识字碑了,这是一个大工程。忙春耕的时候是来不及准备的,本县的石匠大部分也都帮忙农忙去了。流放来的石匠倒好,没田种,可以先干活。
兽医也是一种稀缺的人才,这位兽医的命十分不好。他是个良医,但仅限于治牲口。这一天,街坊家有人生病了,急症,就央他给看一看。他推说自己是个兽医,架不住街坊央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看这病症好像有点熟,于是开方下药。
然后就把人治死了,然后街坊就不依不饶要告他蛊毒害人。
沾了蛊毒、巫蛊之类的罪名,通常死刑起步,肯审了再杀算官员负责,也有只要有怀疑就找个借口杀了的。亏得经手的官员是那位祝缨见过的窦刺史,发现其中道理讲不通——兽医治什么人?他肯治,家人肯答应?必有缘故。又招一仵作、郎中等验尸、查看药渣之类。
最后得到个结论:药,没开错,兽医的本领是值得肯定的。就是他一直是治牲口的,下药都剂量大且猛,把人病治好了之后药劲上来,人死了。但是毕竟是兽医答应了治人,人还死了,还是得判。
于是改死刑为流放。大理寺正要给祝缨送人,也不再给他减刑,就送过来了。
祝缨点了点人头,这一回发来将近二十人,还不用准备特别多的屋子。现在人手紧,修复旧营是添乱,怎么也得等到春耕之后再动手。她马上就决定,这些人来了,先分男女住到县衙的大牢里。大牢可比已经残破的旧营地结实多了!
她让小吴将公文收到签押房放好,对赵苏道:“咱们先与关丞他们吃饭去。”
赵苏道:“是。”
当两人同时出现在前衙的时候,顾翁心中滋味难辨——姓赵的先娶獠女,后拜县令当爹,竟然把路走通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调和
这一席酒并不热闹。
祝缨宣布了消息之后,关丞便起身举杯:“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与莫主簿一向相处不错,莫主簿回县城之后就把事情告诉他了,此时他那一点惊喜表情全是装出来的。祝缨有义子了,跟他关某有什么关系呢?赵苏有义父了,就更跟他没关系了。奉承得上司高兴了,才跟他有关系。
福禄县的官员们也有与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凑个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错。
顾翁心里就难受了,面上还要装成一个忠厚老者的样子,说:“大人是要立意在咱们福禄县安顿下来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儿。”
祝缨道:“同喜同喜。”
赵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这些人与以前也还是一样的。他也装成很高兴的样子,给各位长辈敬酒。
诸人故意说笑得很大声,更显得情谊虚伪。许多人心里都明白,却又都不点破。酒席开了不多会儿顾翁就佯醉说:“老啦,不中用了,不胜酒力,明天还要督促田里的活计。”与他同来的几位士绅也陆续说要回家了。
祝缨道:“有了年纪确实要留意身体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狂饮了。路上小心。”
关丞等人也陆续地告辞,祝缨看出来顾翁的不热络,她没有让赵苏代她送客,而是让关丞和莫主簿来做这件事。关、莫二人领了命,将几位还在县城的乡绅送出县衙,临别时,在县衙门口,顾翁对关、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们有些交情,早在祝缨到福禄县之前是关丞代管福禄县的,一是本地士绅一个代理县衙,早有默契。一个眼色下去,关丞也点点头。
关丞进去对祝缨说:“都送走了,他们都有人接。”然后也以“不打扰贤父子”为由辞了出去。
关丞回到家,顾翁已在那里等着了,接着陆续又来了数人,有顾翁、张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类。祝缨初到福禄县要整顿全县的时候乡绅们在关丞这里碰了壁,现在却又不得不再来。
关丞在祝缨面前毕恭毕敬,见了这些人虽也礼貌客气,却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翘,带点笑地问:“顾翁,坐不住啦?”
顾翁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打算让关丞好过,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说话却忍不住夹枪带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这是比先前过得好多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们这几个人的日子并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禄县得到好了,大部分人过得好了,屋里这些人却不一定。关丞是被夺了权的,虽然之前这权也本就不该他来掌。在祝缨手下平安无事时,关丞还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劳心费力了。一被人提起来,关丞也不痛快了。
他说:“当然。”
一旁人赶紧打圆场,张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带着气。哎,我这可不是对县令大人有气啊!关大人,咱们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主意呀?”他往山里的方向指了指。
关丞道:“我不知道么——”
众人又再劝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并非对县令不满。”“是越发看不懂啦。”
顾翁道:“这是要干什么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抚境安民,可这也……哎,我等几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礼仪,县令大人有什么令,我等无不响应。到头来还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为獠人前驱更能得县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贵重?!!!哎哟,哎哟……”
他这时候仿佛是得了心绞痛,难过得靠在椅子上抚着胸口直叫唤。叫了几声就有人来关心了,莫主簿道:“顾翁,顾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县令大人是个有成算的人!赵沣联络獠人,又奉献了好些牛马,那个,当然啦,诸位也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个……”
关丞道:“不会劝就先别劝啦!顾翁,你要是能猜着县令大人的心思,这县令就该由你来做啦!”
顾翁道:“那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咱们老实听命,却叫那两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这念头,它不通达呀!”
张翁也说:“那个小子,他哪里好了?”
莫主簿道:“那个……白雉是他献的。”
张翁道:“可主意是县令大人的!功劳怎么能记在那么个乳臭小儿身上?县令大人如此偏爱,实在让人心不能平。”
时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个没出力呢?怎么就獠人有功?就赵沣有功?就赵苏金贵?还特意摆了桌酒!
赵翁说:“县令大人有心建功立业,我们也是乐意效力的。可这……獠人?那小子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獠女的娘么?”
莫主簿又有点退缩了,说:“现在不是劝着县令大人不要跟獠人为敌的时候了?顾翁,当初可是你一听到县令大人说獠人就紧劝着的。”
顾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样的功业,也还罢了。又为了点牲口亲自见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当义子,全不见去年的刚直!我们这起初就顺服的,还不如他们那后归顺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关丞道:“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对县令大人说去呀。”
“说就说!”
莫主簿见状,劝道:“二位、二位,都冷静、冷静一下,可不敢轻易冒犯县令大人呀!你们知道他们立誓的时候出了刺客了么?”
大家顾不得争吵,一个个身条像木板一样被抻直了,倾身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