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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其实很少干涉皇帝的决定。
但她并不是对政治一无所知的后宫妇人。
她也是书香世宦之家出身的闺秀,凭着聪慧美貌进宫做了妃子,虽然因为家世不算太好,又不喜与人争宠,所以在先帝的后宫中混得有些惨,可她能生下两个儿子,还把他们都养大了,两个儿子都很健康出色,便足以证明她绝非乏乏之辈。
先帝的后妃之中,她可是唯一一个能生下两名皇子的女人!
她会选择把小儿子送往燕王府为嗣,换取自己和大儿子政治地位的提升,再进一步为大儿子找到一门好姻亲,借姻亲之力,将大儿子送上青云之路。在两个儿子还是少经世事的少年时,她就已经替他们筹谋周全了。这样的女人,又怎会看不清皇帝话语下掩藏的真实想法呢?
正因为她看清楚了,所以才无法容忍。
如今已经不是他们母子三人最艰难的时候了。他们如今站在这个国家最显耀最顶点的位置,手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应该享受最好的一切。一家人本来可以过得很好的,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为什么……一定要其中一人受尽委屈呢?!当年她可以为了两个儿子的前程,忍痛把其中一个送到千里之外,让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战场上拼得荣耀,可如今他们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她又为什么不能再补偿这个儿子呢?
吃苦不要紧,受委屈也无所谓,只要那是能有所回报的!太后虽然为了皇帝当年的作为感到生气,可她最难过的是,皇帝至今还不肯回报弟弟,依然还想着要委屈弟弟。做哥哥的如此过分,万一弟弟哪天忍不下去了,他们兄弟还能再亲如从前么?!
身为一个母亲,若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反目成仇,甚至其中一个还要把另一个算计得很惨,那真是跟撕裂了她的心一般痛极了!
所以,无论皇帝如何为自己辩解,太后都要把话摊开来说明白:“皇帝知道自己撑不到珞儿亲政的时候了,又怕珞儿根基浅薄,即使坐上了龙椅,也可能会地位不稳,所以你让阿晟给珞儿做摄政。阿晟是亲王,又有兵权,威望足以震慑朝廷百官与宗室。有他在,你不愁珞儿的皇位会不稳当。反正,就算有任何人想给珞儿添乱,阿晟也会替他解决掉的,还会约束他去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皇帝。就算在此期间,阿晟会得罪许多人,甚至是让珞儿不喜,他也依然会做,因为他向来就不会让你这个兄长失望!
“可是……即使他做了手握大权的摄政王又如何呢?珞儿很快就会长大了,最迟不会超过二十岁刚及冠的时候,就会亲政。总共也就六七年的功夫,阿晟就不再是摄政王了。到时候他大权旁落,那些他曾经得罪过的人,又会如何报复他呢?珞儿也会依然敬重他,毫不猜忌么?!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留在京中的道理,他的根基都在北平呢!可你已经让瑞哥儿代他处理军务了,六七年的功夫,足够让瑞哥儿掌握住北方军权。你还让瑞哥儿知道了他是你的儿子,这是存心要让他们父子离心!那即使阿晟回到北平,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北方的兵权,早已落到了瑞哥儿手里!”
皇帝还让四皇子朱珞知道了朱瑞的身份,让他配合朱瑞去掌控北方的军权。相比于让强势的叔叔去领兵,皇帝相信朱珞会更乐意让亲哥哥做这件事。这么一来,燕王便两头落了空。他那时候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正值壮年,难道就要考虑养老了么?!
太后把自己的想法全都摊开来,认认真真地问皇帝:“你做这些打算的时候,到底想要你弟弟如何呢?!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明明亏欠了他,却还是要把人算计到底。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他的兄长?当初阿晟离开京城,孤身前往北平时,你是怎么说的?你可是发过誓,要一辈子对弟弟好,兄弟俩永远都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
皇帝伏在病床边上,面色苍白,呼吸都粗重急促了几分。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不敢正眼去看母亲的脸。
无论他有多少“合情合理”的理由,他心里是清楚自己亏欠了弟弟燕王的。但他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的想法。他才四十来岁,就已经快要死了,弟弟还身康体健正当年呢!弟弟明明过得比他好呀……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待他?!他可是皇帝,是天子啊!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不幸呢?!
他也不是要害弟弟,只是要提防一下罢了。就算弟弟真的失去大权,也依然能安享富贵。只要燕王不抢他父子的皇位,他也会让儿子厚待燕王府众人的!弟弟打了几年仗,身上有很多旧伤旧疾,年纪大了,军务繁忙时,时不时便要发作一下,清清闲闲地休养上几年,又有什么坏处呢?他身为哥哥,也是为了弟弟的身体着想!
皇帝觉得自己有百般理由,面对太后的质问,还有一点小委屈,可是这些想法,他一个字都不敢跟太后说。
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他还是不希望母亲对自己失望的。他知道,若没有母亲,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皇帝不开口,太后却没有含糊带过的意思,仍旧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铁了心要等待他给出一个清楚的回答。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皇帝给她一句准话不可!
屋中一片沉寂,因此门打开时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
“母后,皇兄,我要进来了。”这是燕王的声音。他不知已经到了多久,又在门外听了多久,反正没有人禀报,屋中的太后与皇帝都不知道他的到来。
皇帝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立刻担心起方才太后与自己的对话都叫弟弟给听见了。刚刚才跟他表过忠心的弟弟,会与他翻脸么?!
太后低头抹掉脸上的泪痕,回过头去冲着小儿子微微一笑:“怎么忽然过来了?方才我与你哥哥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皇帝紧张地扭头看向太后,不敢相信母亲就这么直白地问出了口。
然而燕王很平静,他也回了太后一个微笑:“儿子都听到了。母后别生气。无论如何,咱们母子三人,彼此之间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了。既然是亲人,即使偶尔有些小口角、小冲突,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再如何生气,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哪!跟自己家人之间,何必计较太多呢?”
皇帝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燕王,眼圈都红了。
他再次被弟弟给感动了!
窗外
等候在屋外的谢慕林听到燕王的这句话,又听到随后传出来的母子三人的低泣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她觉得燕王对皇帝未免太过圣母了,但当着太后的面,原也没必要非得争一口气。太后身体不太好,身为儿子总要多为她老人家的健康着想。所以,燕王表示出宽容释然的态度,太后也没有再纠结此事,皇帝顺利过关——这场皇家母子之间的小危机能简单轻松地被解决掉,所有人都会安心许多。
现在实在不是皇室家庭内部出现纷争的好时候。
不过,谢慕林倒是有些好奇。皇帝与太后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燕王还在门外偷听到了这段谈话,他肯定不会甘心继续被皇帝算计的。那接下来他会选择怎么做呢?是拒绝成为摄政王,还是向皇帝提出别的条件?但不管怎么说,要是燕王真的留在京城做新君的摄政王,等到新君亲政之后,他回到北平,是不可能真的失去大权的。
朱瑞这个世子绝对不会为了皇帝这个亲爹和四皇子这个便宜弟弟,就弃一向敬重的燕王不顾。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贪恋权力的人。
谢慕林淡定地立在院子里,开始思考,等回家以后,要如何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朱瑞了。
永宁长公主在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身给谢慕林使了个眼色,便放轻脚步往院子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谢慕林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她过去了。
永宁长公主到了抄手游廊拐角的地方,周围三丈以内都不见有人,看起来是个说话的好去处。她转身面对谢慕林,露出了嗔怨的表情:“你这孩子,方才真是吓了我一大跳!燕王过来,你怎么就把屋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了?!幸好皇弟没生皇上的气,否则……他要是在西宫里跟皇上吵起来,母后心里定要伤心死了!”
谢慕林眨了眨眼,笑道:“我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太后娘娘正在屋里跟皇上单独说话,连侍候的人都被赶出来罢了。要是故意撒谎,王爷可不会轻易上当。长公主与我都在场,太后娘娘身边几个心腹嬷嬷也在,王爷一瞧就知道是太后凤驾在此,还能叫我们几句话就蒙混过去?他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若说要进屋里给太后请安,难道我们还能拦着不成?所以,反正当时都不可能用借口把王爷支走了,还不如索性告诉他,太后确实在此,正在与皇上说话。王爷在宫里一向很守规矩,通常他是不会硬闯进屋的,顶多就是出声示意屋里的太后与皇上。太后与皇上即使原本在聊很重要的事,听见王爷来了,也会先停下来,让他进屋去的。”
永宁长公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把她这一长串辩解的话听进去了,反正她脸上露出了笑意:“我也是糊涂。你是燕王府的儿媳妇,自然是要听燕王吩咐的。他若问你话,你怎么可能对他撒谎?虽说母后早有嘱咐,但你其实也没说什么忌讳的……”其实是屋里太后质问皇帝时的声音有些大了。燕王就站在窗外廊下,周围人等又大气都不敢出,所以他听得很清楚,也就留下来继续听下去了。
永宁长公主回想了一下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谈话,心中还是止不住震惊。她其实早就察觉到,自己养母亲生的长子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或光明正大的君主,对自己身边的亲人也不是全然信任,看起来对自己女人和孩子比较心慈手软,但事实上,他为了权力又总是很能狠得下心来。为了避免被这位皇弟记恨,永宁长公主一边对养母太后恭敬孝顺,处处贴心,一边又让家里人尽可能避开政治,只单纯享受风花雪月诗酒茶就好。她也从不关心宫里的任何秘密,不涉及政事,不与权臣来往……她这种做法效果不错,跟皇帝一直保持着良好融洽的关系。
可是谁能想到,今天她却偶然在此听到了皇帝的几个大秘密!
皇帝自然不会对自己的母亲做什么,可他要是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听到他秘密的人下狠手呢?!
果然……还是要紧紧跟在母后身边才行。只要母后护着她,她就不需要害怕皇帝弟弟!
永宁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那天下身份最尊贵的母子三人所待的房间窗户一眼,便压低声音问谢慕林:“瑞哥儿媳妇,你方才也听见了吧?瑞哥儿他的真正身世……这事儿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谢慕林怎么可能说实话呢?自然是回答:“郡王爷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只是……前儿他回家后,确实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好象很发愁。我问他是怎么了,他也叫我别问。我还以为是皇上龙体欠安之故……”
永宁长公主叹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了谁忽然听说自己的父母其实并不是亲生的父母,会毫不在意呢?”接着她又顿了一顿,双眼看着谢慕林,露出几分好奇之色,“那你又是怎么想的?瑞哥儿会不会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