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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映慧听得非常认真,若说她先前对黄岩的认识,仅仅来自父亲信中的描述与两位兄长的浅薄印象的话,如今她知道了黄岩做过的那些事,才算是真真正正了解到了他的本质。
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聪明。怪不得父亲谢璞会说他极有主见,又对他十分推崇。这样的人,不但学业出色,而且还不是个书呆子,有心机,有谋略,偏又能坚持正道,清楚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谢映慧轻轻咬了咬唇,她又忍不住开始质疑自己了。她真能配得上这个人么?就算黄岩愿意娶她,他又凭什么看得上她呢?若是他一时冲动,向她提了亲,将来发现她有种种不足,又嫌弃她了,那该怎么办?
谢映慧又开始患得患失,谢慕林没有多想,继续向谢梅珺打听:“听姑姑这么说,这位黄举人当年刚出孝时,处境应该挺艰难的吧?守孝时他只能困在家里埋头读书,没办法反抗族长,也就算了,出孝以后,也只能通过攀附权贵的法子,才能脱困吗?”
谢梅珺笑道:“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他当时确实不容易,但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心思不正的族长。他那族长是个几十年的老秀才,在昌平还能借着先祖的名望摆一摆架子,到了北平城又算是什么台面上的人?黄子恒只需要带着寡母搬到城中,族人就再也管不得他了。最让他为难的,其实是旁人。这就要从他父亲生前给他说的一门亲事讲起了。”
“亲事?!”谢映慧猛然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问,“他说过亲事?!”
谢梅珺笑了:“瞧你说的,他人长得这样俊秀,从小儿也聪慧外露,父亲官位还不低,京城里那么多人家,又不是人人都瞎了眼,怎会看不见?他父亲去世时,他都有十四岁了!有人上门说亲,不是再寻常不过了么?!”
谢映慧又开始揪帕子了:“那……那这门亲事如今……”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你就别逗孩子了,看慧姐儿着急成什么样了?!”谢梅珺扑哧一声笑了。谢映慧却是满脸羞红,知道自己失态了,在长辈面前出了丑。她起身就想要往外冲,被谢慕林笑着拉了回来:“大姐害羞了,祖母和姑姑饶了她吧,赶紧让她定定心,那门亲事一定没说成吧?就算说成了,现如今肯定也变卦了!”黄岩的父亲都死了这么多年,他都快二十了,仍旧是单身狗,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谢映慧听到谢慕林这么说,顿时安静了下来,关切地看向宋氏。
宋氏忍了忍笑,柔声道:“确实没说成。他父亲染了时疫,去得很突然,本来说亲都说得差不多了,连庚帖都换了,出了这样的变故,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问题是,女方的父亲原是黄父的同年,官位稍低两阶,对于这门亲事一直很热心积极,算是上赶着想要促成定亲的。黄父刚刚去世的时候,黄母甄氏伤心病倒,黄岩年纪又小,没有经验,一家人在京城没什么亲友,只能依靠父亲在大理寺的同僚与几个朋友帮衬后事。女方的父亲曾经出手相助,帮了不少忙,还曾经说过婚约照旧,绝不会变卦,一定会把好友的妻儿照看好的话。谁知忽然有一日,他就变卦了。不但当众向甄氏与黄岩讨回了女儿的庚帖,还任由家人指责黄岩,往他身上丢了些类似于品行不正、孝中寻欢、与风尘女子纠缠不清的罪名,泼了好大一盆污水,便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黄岩母子面对着种种流言蜚语。
那时候的黄岩,真真是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同理心
谢映慧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怎会如此?这些话都是污蔑吧?!”
谢慕林若有所思:“难道女方家新攀上了什么高门大户,不想继续婚约了,却又怕被人指责,所以故意往黄岩身上泼脏水,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脱身吗?”这种情节很常见呀!
谢映慧怔了怔,随即便露出愤慨的表情,看向宋氏与谢梅珺:“真是如此么?!”
宋氏有些惊讶地看着谢慕林,谢梅珺在旁笑道:“真姐儿真真神猜!你怎么想到的?”
谢慕林当然不能说是看回来的,只能打了个哈哈:“祖母和姑姑以及哥哥们都盛赞黄举人的品行为人,如果他真的做错了事,你们不可能这样夸他。既然他没错,那错的肯定就是别人了。想到他那门说了一半的亲事,会有这样的推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谢梅珺道:“可不正是如此么?!其实那门亲事只是交换了庚帖罢了,又还没说定,黄子恒要守孝,借着守孝之名解除婚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家子先前把话说得太漂亮了,倒不好临时反悔,惹人非议。为了不伤自家的名声,他们就只能伤黄子恒的名声了。这也是因为看到他家办丧事,竟然没多少族人亲友帮衬,欺他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的缘故!”
黄父虽然生前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与同僚关系都挺好的,黄岩在国子监也颇认得几个性情相投的同窗,但由于那位前准岳父曾经在人前说过漂亮话,表现得十足忠义君子模样,大部分的人都被他迷惑了,以为他既然是正人君子,那指责黄岩的话就定然不是编造的谎言,不是误会,就是黄岩确实犯了过错。再加上那家人寻了些所谓的人证过来指证黄岩在外干了些不得体的勾当,而黄岩曾经为了父亲的后事出城到寺庙里办过几次事,除了自家人,也没几个能证明他的行踪,一时间有些百口莫辩的意思。就算他事后醒过神来,意识到这是那家人在故意坑他,当时在场的人也早对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黄父的朋友大部分都误会了黄岩,少数几个相信他的,又无法取信于人。他在国子监的老师与同窗们倒是相信他,可他决定不与女方家长计较的决定,又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生气了,认为他太过懦弱,没有风骨,争吵过后,又不再往来了。黄岩还要忙活扶灵返乡诸事,既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又要处理京中的房舍、产业,打发仆从,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为自己辩解了。他只来得及在离开京城之前,请那些相信他的亡父故交,法办了做假证陷害他的那几个地痞暗娼,就飘然而去。
谢梅珺叹道:“黄子恒出孝之后,在北平布政使麾下为幕,他的这些往事,几乎都叫打听得一清二楚,连当年曾经做过伪证的几个瘪三,都被重新找出来,问明背后指使者,所以,你们父亲早就听说了,还曾经当面问过黄子恒,为何那时不与那家人计较?黄子恒说,那门婚事他本来就有意退掉的,女方原就比他大一岁,当时年已及笄,若是等他出了孝再完婚,就是老姑娘了。倘若女方坚持婚约,他当然不会违约,可也没必要耽误了人家。他母亲有些不大情愿,怕他在老家守完孝,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了,但最后还是被他说服了。本来是打算等丧事办完,准备离京的时候,他再送回庚帖的,也省得那家人费心劝说他打消主意,没想到……他把人想得太好了!”
黄岩本就无心继续婚约,对方既然要退,他自然没有坚持的理由。至于对方的陷害,他只是觉得,无论对方抱着怎么样的想法,亡父的丧事,确实多亏了对方帮衬,才顺顺利利地办好了。这份恩情,他还是感激的。虽然如今两家又结了怨,但恩怨相抵,谁也不欠谁,就没必要继续纠缠不清了。父亲的好友们都是相信他的,国子监的老师与同窗也明白他的为人,误会他的都是关系不大亲近的,误会就误会了吧,反正时间总会证明一切。更别说他离京前,都已经把做伪证的人送进了监狱。父亲的同僚们多是大理寺官员,看到这个情形,也能想到真相是怎么回事了。
谢映慧默默地听着,久久没有出声。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谢家出事的时候,她与兄长何尝不是被母亲与外家的亲友背叛了呢?为了利益与她结下婚约的表哥曹文衡,同样也有背信弃义之举。只是她比黄岩幸运得多了,她还有父亲与兄弟姐妹们可以依靠,平南伯府也多行不义必自毙,没落得好下场。相比之下,黄岩当初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呀!可他却坚持了下来,还克服了一切磨难……
在谢映慧默默地想着黄岩的时候,吃瓜吃得不太满足的谢慕林再次问到了重点:“给黄举人泼污水的那家人后来怎么样了呢?他家的姑娘是攀上了什么高门大户吗?”
谢梅珺道:“还真是个高门大户呢!是一家侯府嫡出的小公子,说是偶然遇上一面,对方就看中他家姑娘了,有意求娶!那家还是皇亲国戚呢,家里的老封君还是大长公主!”
谢映慧连忙问:“是哪一家?”
谢梅珺回答:“好象是乐昌大长公主家里。”
“原来是他家!”谢映慧撇了撇嘴,对谢慕林道,“当年跟太子妃薛氏、蓝氏一同争太子妃之位的,就是乐昌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不过这乐昌大长公主的嫡亲子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仅是面上风光罢了,私底下名声一向不大好听。宗室皇亲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家规矩不成,子孙多是贪花好色之徒。那个栽赃黄子恒的人家,想必是外地来京做官,又没什么根基的小门小户吧?倘若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多少都能听到些传闻。但凡对女儿是真心疼爱,都不会把她嫁到那家子去!”
谢梅珺讶异地道:“原来慧姐儿知道?还真叫你说中了。子恒出孝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嫁过去两年了,既无子嗣,又饱受妯娌妾室排挤,日子不好过得很,还有个良妾想要拿她差点儿就跟别人订亲说事,在男人面前中伤她。她娘家人担心她在婆家地位不稳,竟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叫旁人顶了黄子恒在国子监的名额,害得他无法重新入监学习!这事儿还是他的恩师与同窗们写信告诉他的。在那之后不久,他就给北平布政使做了幕僚。”
黄岩当机立断,给自己找了个可靠的靠山。有北平布政使给他撑腰,那家人就算能弄掉他的国子监名额,也没办法阻碍他的前程。几年过去,他以新科举人的身份顺利地回到了京城,重新联系上过去的老师同窗,即将参加明年的春闱,前程一片光明。曾经妨碍过他的人,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扭转
黄岩回乡守孝三年,与人为幕两年有余,前后近六年的时间,京城局势变幻,曾经被那户差一点儿与他结亲的人家看中的高门侯府,也不如从前风光了。
乐昌大长公主从前高高在上,尊贵无匹,可她的外孙女儿冯氏参与太子妃择选,败在薛氏与蓝氏手下之后,陆陆续续的,也有不利于她名声的流言传出。联系到蓝氏被人中伤的后续,很难说这些流言会不会也是太子妃薛氏的家人故意传出来的,力求将薛氏曾经的竞争对手全都赶尽杀绝,以免有谁与太子纠缠不清,威胁到她的地位。但蓝氏与太子有染的谣言传得京城上下皆知之余,冯氏身为乐昌大长公主外孙女,被太后厌弃是因为大长公主与太后有旧怨的说法,也同样传遍了京城的官宦勋贵圈。
冯氏嫁得有些艰难,后来是嫁到京城以外的地方去了,夫家还算体面,但跟京中的达官贵人没法比。
受流言影响,京城上下都知道了太后不喜乐昌大长公主,两人有旧怨,而皇帝自然是要给自己的母亲撑腰的,对乐昌大长公主的恩赏待遇比其他大长公主就薄了。大长公主为此气得在人前抱怨,又惹来宫中不悦,丈夫、儿子一把年纪了还要被皇帝当众训斥,挨训的理由又十分正当,连声冤屈都没法叫,她便彻底气得病倒了。
乐昌大长公主这一病,外人便看清了她这一家子只是纸老虎。有心里不当一回事,仍旧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不肖子弟,转天就被御史参了一本,挨了训斥。瞧见有人得了甜头,便接二连三地有人来捏软柿子,时不时就有官员查出他家子弟曾经的不法行径,一一提告,他家一个不知怎么进了国子监混日子的嫡支子弟被逐,又有旁系子弟以放印子钱、强占田产、强抢民女、私通官眷等种种罪名被法办,办案的正是大理寺,为此大理寺卿左肇知还得了皇帝的奖赏。曾经的风光过往,几乎已烟消云散。如今大长公主的儿孙们个个都老实了,窝在家里专心侍疾,不敢再上外头来惹事,据说连亲友请托办事,都不理会了。
谢映慧曾经从马玉蓉与卢飞云那里听说了乐昌大长公主家里的近况,当时只当是八卦闲谈,没想到原来跟自己还有这一层拐弯抹角的关系。她跟宋氏、谢梅珺与谢慕林谈起自己知道的消息时,心里还有几分暗爽,认为这是因果报应。那家陷害背弃了黄岩的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上赶着求来的这门亲事,压根儿就没给他家带来什么好结果。那个舍弃了黄岩这等优秀青年才俊的女子,活该她一辈子困在那种前途晦暗的大宅门里,一辈子不得开心快活!
谢慕林听着谢映慧从马玉蓉与卢飞云处听来的消息,与宋氏和谢梅珺的感叹不同,她总觉得,黄岩这种聪明又隐忍的人,未必跟乐昌大长公主家如今的境况毫无关系。尤其是办了大长公主家那些不法子弟的官方衙门,正是黄岩父亲生前任职的大理寺,他真的没有插手其中吗?
不过……
谢慕林抬头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又看了看谢映慧,觉得这种事跟自家没什么关系。无论黄岩是赤诚君子还是心机boy,只要他对自己人好就行了。乐昌大长公主的儿孙自个儿做错了事,受到法律惩罚是应该的。陷害过黄岩的那一家人未能如愿地飞黄腾达,也是理所应当的,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于是谢慕林微笑着加入了宋氏、谢梅珺与谢映慧三人的讨论,她们认为乐昌大长公主的几个儿子与曹家人来往密切,有可能是皇帝乐见他家子弟被法办,甚至还夸奖了主审之人左肇知的原因。而如果连宗室皇亲里与曹家关系好的人家,都受到了皇帝的猜忌,那证明曹家的气数真的不长了。谢映慧与谢显之兄妹俩能早点离开京城是好事,今后也最好少与曹家人来往——跟曹淑卿有联系没关系,但除了为人儿女应尽的孝心外,最好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以免牵连自身。
皇帝跟前的心腹焦闻英已经来看过两回宋氏,宋氏兴许从他这里听说了什么内情,也未可知。她的意见,谢慕林与谢映慧都会认真听从的。谢映慧更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头见黄岩时,是否该与他说清楚这一点,让他考虑好,是否应该接受她这门亲事。
说话间,谢显之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起来满面是笑,心情很好。
谢慕林微笑着起身迎上去:“大哥回来了?这是见过黄举人了?黄举人现在在哪儿?回去了吗?大哥对他的印象怎么样?还算满意不?”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她分明看见谢映慧已经十分满意了,若是大哥大姐意见相左,那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