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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以纪娘子的口吻写的,信中说,柳贺回京的这一年,孙夫子早已不认得人,情况一日比一日更糟,可他临去世前,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寿数将至,三叔带着平哥来看他时,他似是将平哥认成了少年时的柳贺,凶巴巴地对着平哥吼:“你读书便读书,带这些礼来做什么?若钱不够,我这边还存着一些。”
柳贺终于没控制住眼泪。
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的本事,他能走到今日,也有运道使然。
年少时纪娘子自己活得清贫,却能咬牙让他读书,孙夫子、丁先生等人都是毫无保留地给予他指导,对他来说,孙夫子就像他的祖父一般,他从夫子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文章,也有做人的品德。
柳贺在一旁沉郁了许久,杨尧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柳贺任官后愈发内敛,杨尧也知他肩头扛着重任,可柳贺在家中始终是温和的相公与父亲,杨尧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般难受了。
今日见柳贺疲倦,她先让柳贺睡了一觉,待他睡醒才告知他这个消息。
“幸好师娘身子仍康健。”柳贺道,“娘在信中说,孙家族人里有要把子孙过继给夫子的,师娘似是很乐意。”
孙夫子与师娘的独子早早过世,若是过继子孙,便是认孙夫子之子为父。
柳贺清楚,这恐怕是孙家的族人见得孙夫子与柳贺关系非同一般,才有了这个想法,否则早不过继晚不过继,何以拖到今日?
但若是师娘愿意,柳贺也不会有意见。
孙夫子对后事很是坦荡,他一生不求人,便是柳贺当了官,他也从未要求柳贺为他做些什么,即便柳贺安排了人去照料,他最开始也是不赞同的。
孙夫子的性子就是这般犟。
可师娘性情就柔缓得多,想起独子过世之事总是悲伤,她最担忧的
便是自己后事无人过问,百年之后她与孙夫子恐怕都没人记得了。
“到时我写封信回乡,请族里与孙家那边细商,若是真要过继子嗣,必要挑出一些孝顺忠厚的,读书差一些也无事。”柳贺道,“只要我在一日,总能想办法护着他,如此师娘也能安心一些。”
杨尧点了点头:“相公想得很周到。”
柳贺到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立刻写了一封家信,师娘想必很重视此事,他早些将事办了,师娘才能安心。
写完信,柳贺独自待了一会,一腔愁绪无处抒发,便又提笔给施允写信。
他的想法,只有一同度过年少时光的施允才能够体会。
之前柳贺特意找到郑汝璧,想让他替施允安排一个好去处,但施允却在之后给柳贺来信,说他刚来陕西时的确感慨此地百姓之艰辛,但时日久了之后,他便渐渐适应了这片地方,为百姓办事让他心中很满足,只觉所读的书并未浪费。
“若官员人人都往富庶之地去,穷苦之地的百姓又当如何?只能怨自己投错了地方。”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泽远你在京中为陛下分忧,我便在地方替泽远你践行设想。”
最终,施允的确是动了,却并未前去富庶之地,而是官升一级,依旧留在陕西。
陕西当地也在实践清丈田亩之政,施政过程中,施允也向柳贺求助,一是田亩多寡衡定税赋恐怕不行,还得看土地之肥沃,二是陕西此地常有旱灾,他每日绞尽脑汁,始终想着让更多百姓活命的法子。
想及孙夫子与施允,柳贺心中感慨万千,前方即使艰难险阻,虽千万人吾往矣。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不愿做的事,终是有人要做,也有人一直在做。
他是有榜样在的,又何必顾虑重重?
削藩
在京的时日,柳贺爱给好友写信,无论是抒发自己在朝为官时的感慨,还是了解好友在远方的动向——为官以后总是不如少年时代自在,拘束很多,只有在和施允写信时,他才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一封信写完,柳贺翻出一卷书读了起来,往日读书能让他静心,今日他的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思量了片刻,柳贺又铺开一卷纸,将自己与孙夫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写了下来,刚刚写时,柳贺又怀念起年少时与孙夫子相处的时光,笔一下便收不住了。
或许是近日事忙,也或许是朝堂纷扰众多,柳贺此刻极为专注,他将自己所烦扰之事尽数抛到脑后,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篇文章中。
于他而言,孙夫子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了。
年少之时,孙夫子曾教他何为君子,今日孙夫子已经过世,柳贺却不知,自己距离夫子理想中的君子还有多远。
柳贺停下笔,只觉得自己满腔思绪都融在这文章中了,这篇文章他没有修改一个字,该是怎样便是怎样,之后便要管家将这文章寄回镇江府,烧在孙夫子坟前。
难受了一阵,柳贺仍如以往般上衙,他关于削藩的思路已经整理得很清晰,礼部事大略了解过后,柳贺便去登张府的门了。
张居正此次归乡时间不长,加上吕调阳都因畏他之势避让,朝臣们自然更明白如今的朝政离不开他,因而无论何时,张府门外都有一群递帖等待面见张居正的官员。
尤其在官员回京述职时,张府门前更是热闹非凡。
柳贺并未乘轿来,他如今已是礼部侍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与朝臣交集都要谨慎再谨慎,舔张居正可以,却不能舔得太过。
引柳贺入门的依然是张府管家游七,张居□□日盛,游七沾了光,与京中三品以上官员以好友身份相交,便是张四维、马自强等阁臣见了他都极是亲近。
“右宗伯在此稍待,老爷过些时候就能回府。”
“劳烦楚滨先生了。”
游七的态度却比上一回柳贺来时要好上许多,见他这般模样,柳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猜测,张居正恐怕是知道他要来的。
无论如何,柳贺能坐上礼部右侍郎的位置,必然与张居正脱不开联系。
等候张居正的时间里,柳贺一边看水景,一边思忖过会见了张居正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