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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外头小厮们睡的院里打水洗的。”
妙真滞后一步,围着他嗅了一圈,“你没用胰子洗?要用胰子搓一搓晓不晓得,那样才会留香。”
时日一久,良恭发现她是个话窟窿小姐,因这日渐加深的印象,驱散了几寸她的美貌所带来的距离。偶时甚至觉得她是只苍蝇蚊子,嗡嗡唧唧没完没了。
她又爱干净,看别人都是脏的,只她干净。两个手指头拧起他肩头一撮料子,扇面挡住半张脸,注目满是嫌弃,“洗了澡就该换衣裳,仍旧把脏衣裳套上去,又沾一身的汗,岂不白洗了?”
说着话,已走到园中来,良恭见周遭无人,向边上一让,脸色微微有些不耐烦,“小的明白。”
妙真见他不高兴,反倒自得其乐,仿佛是终于逼出他一贯卑躬屈膝底下藏着的一点真面孔。她露出蔑意笑道:“你敢驳我的话。”
良恭看她一眼,“小的并不敢。”
“那你怎么好给我摆脸色?”
良恭立时咧出一口白牙,对着日头森森地晃一晃,“想必是姑娘看错了,小的一直是这模样。有时候不笑,是在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因他身量高,脸对着脸,使妙真蓦地感到一点压迫。她一时有些吓住,转过念头一想,真是不该,他算什么东西?便横他一眼,抢道朝前走了几步。
良恭一步抵她两步,在后头悠哉悠哉地走着。走得一会,忽然从容开口,“这衣裳是夜里洗过的,天气大,挑在竹枝上,一夜就吹干了。”
怪不得,还嗅到他身上有股子皂角清香。妙真当他这番解释是在俯首认错,心下也就宽恕了他,慢着步调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
妙真冷眼回头,“你方才讲,有时候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是想什么?想读书的事情?”
良恭歪着嘴在太阳底下笑起来,“我这样的人,还想什么读书?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
这笑容恰似满园秋意,尽管是秋老虎,毕竟不是夏天了。天高得萧索,风也扣着残红惨绿的气息。但从他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妙真仍听出一丝闷燥的不平之意。
她不由得细细窥他,怀着怜悯继而往前走。犹犹豫豫间,还是问了:“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良恭照实道:“父母早亡,还有个姑妈,眼睛不好,也是常常缠绵病榻。我进府这大半月,还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家中再没人照料她了?”
“走时我托了两位邻里看顾着。”
妙真倏地站住,扭头向他招招扇。良恭以为她又要作怪,怀着不耐烦走近。
却听她说:“我告诉你,今日是放月钱的日子。我们家从不拖下人的钱,少不得你今日也能领着这大半月的银子。你拿着这钱就可以回家瞧瞧。”
听得良恭一怔,一颗心仿佛有涓涓的溪水淌过去,将他才提起的一股浮躁不平之气涤净。他一时不知如何对答,闷着不作声。
沉默得尴尬,妙真此刻真恨自己这管不住的好心,明明打定主意要借刁难揭开他的真面目,谁知又犯起蠢来。
她左思右想,待要寻点难听话敷衍过去。
良恭的嘴皮给太阳晒得有些干裂,他向口里抿一抿,要看她,又警惕着这不合规矩。只得剔起眉骨笑了下,“没这样的规矩,老爷太太没许我的假。”
妙真张口便道:“老爷太太没许,我许。我这两日用不着你,你只管回家歇一日好了。”说着眼珠子向下一瞥,想到个遮掩这份善意的由头,“何况你前些时答应我的,要在外头买椒盐肉馅果子我吃。拖了这些日子,你难道是敷衍主子?”
良恭趁势应下,“小的一万个不敢。多谢姑娘成全。”
“谁有那份闲心成全你?我是记挂着果子吃。”妙真嗤了声,自行前去。
走到曾太太屋里,听见是为回信的事情叫她来,她忙挽着曾太太问:“鹿瑛来信了?有没有问起我?”
曾太太才听瞿管家算完各处的开销,算盘珠子此刻还响彻耳畔,哪里还经得住妙真吵闹。“哎唷哎唷”叫苦连天地去取了信递给妙真,“你自己看吧,你妹妹的字比在家时长进了。”
妙真迫不及待展开来瞧,信上鹿瑛道明在夫家的境况,倒是一切都好。又问及娘家人,特地问了妙真说:“姐姐身子安否,日食几餐,日睡几更?”
看到此节,妙真泪浸眼窝,抱着信在椅上叽咕,“鹿瑛说在那头什么都好,想必是怕我们挂心,只报喜不报忧。娘,我是不信的,新媳妇进门,哪里能样样都顺?咱们回信给她,叫她今年年节后同寇立一道回家来一趟。”
曾太太传了笔墨上来,摆在炕桌上,叫了她过来坐,笑道:“她的婆婆是你们的亲姑母,公公是你们的姑父,还会苛待她不成?况且他们家的丝绸生意,还是靠你爹牵头引线出了本钱才撑起来的。谁这样没良心?”
这位姑母家远居湖州,虽是亲戚,到底隔得远。妙真记挂妹子,也有心要叫她回娘家来瞧瞧,便提着笔与太太争,“节后叫女儿女婿回娘家一趟也不算为难吧,怎么不行?娘就不想妹妹?”
做亲娘的哪有不想,也就答应着朝纸上点点,“那你就写你爹身子有些不好,叫他们回来瞧瞧。”
妙真歪着脑袋一笑,“又赖给爹?”
“不是我要赖他,本来嚜,他这几日仗着应酬,又吃又喝的,半点不顾大夫的嘱咐。昨晚上跑肚起夜了三次,不是他自己作死?”
妙真依这话把信写完,等曾太太看完封好交给那头来送礼的人,仍赖着不走。
屋里来回话的人多起来,各媳妇领着外头那些送拜帖的婆子来拜见,一时间络绎不绝。空隙里曾太太见妙真还坐在那端,心下奇怪,她是最烦人多嘴杂的,怎么听了这大半晌人情来往的客套话还不走?
应酬完几路人,曾太太唤了凉茶瓜果,因问:“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今日倒怪,坐得住,平日听见这些应酬话,早跑没影了。”
妙真记着许下给良恭的话,怕她忙起来顾不上发放月钱,有意提醒,“娘今天忙得很,我坐坐看有没有帮得上的地方。”
曾太太很是受用,歪着脸向跟前媳妇笑,“咱们家大小姐长进了,也要学着办家务了。”扭头喜嗔妙真,“都办完了,你要帮忙,等明日吧。”
“就没别的事情了?娘再想想。”
“哪里还有什么事?”
妙真笑着挨来这头,“还有件要紧事,放月钱呀。花信那丫头,头两日就惦记着了。”
曾太太不由得好笑,“她惦记什么?又没个娘老子,得了月钱,还不是给她舅舅拿去吃了赌了。”
“她舅舅说给她攒起来。”花信的舅舅也在尤家当差,不过是在外头跑腿。人家的家务妙真是管不着的,只是借花信的由头来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