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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三年的暮春,宜阳公主温昭明初见宋也川,并由他引领入藏山精舍躲雨。二人旁征博引,相谈甚欢。彼时宋也川虽为白衣,胸中却藏有少年人特有的理想。
“藏山精舍必将广纳寒门学子,”在藏山精舍中,宋也川面朝京城的方向。被山雨濯洗过的眼睛坚定而明亮,“愿也川此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少年如濯濯春月,眼底眉梢粲然如火光。
依旧是辗转缠绵的雨,眼前的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励精图治的少年。于暴雨之中,他脚步蹒跚,眼中只余下无边的寂静与虚无。若是要选择恨,那么是恨一个人还是恨一个王朝?
宋家皆已伏法,明帝称宋也川曾有修纂国史之功,免去死刑,赐黥刑。
所谓黥刑,便是用刀在脸上刺字,自此之后,留下永远不能祛除的刻痕。
囚车自禁庭西侧无极门边的掖门而入,绕过内务府和六局便是一排庑房。宋也川对这边并不熟悉,但隐约猜到应该是尚方司。青黑色的砖墙与青黑色的瓦片连在一起,头顶是昏晦发黄的天空。刘瑾沉默地解开宋也川的枷锁,四名番役立在前门的檐下,显然已经候命多时。
那四人沉默地上前来,为首那人和刘瑾核对过姓名,便押解着宋也川向内行去。
这里是尚方司的刑狱,泥土混着雨水的土腥味也掩盖不住经年累月的血腥气,两侧的木架上摆放着形形色色宛如流水一般的刑具。宋也川垂下眼,只觉得雨幕连绵,仿若一场分外潮湿的梦。他被带到了一间空着的房间里,房间之中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番役将他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又退了出去。
屋顶的瓦片破了一个小洞,有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小洞滴进来,在泥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凹凼。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看着那个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凹凼逐渐被雨水灌满,又四散流淌开,像是几行清冷的眼泪。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赤着臂膊,上臂处绑着红绳,手里拿着一个牛皮做的一掌长的包裹,包身上似乎还带着经年累月、早已干涸凝结的深色血痕。他在桌上把牛皮展开,里头是一排寒光凛凛的刀。他拿起其中一把,缓缓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他粗糙的手撩起宋也川脸上早已湿透的头发,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比了比。借着窗外依稀的一点亮光,他看清了宋也川的脸,不由轻声啧了声。
“我也是奉命行事。男人嘛,皮相都是外在的。”那人似乎在安慰,宋也川勉强牵动着干裂的嘴唇说:“无妨的。”身上的绳子沾了水,捆在身上越来越紧,只有一丝稀薄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他艰难地呼吸,宛若涸辙之鲋。甚至希望眼前的男人的动作能再快一些。
掌刑的人叹了口气,又重新回到那一排刀的前面,选了一把看上去比之前略小几分的匕首:“我干这行二十年了,下手很快,不会让你很疼的。”他重新走到宋也川跟前,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右手上的匕首贴在了他的额上,冰冷刺骨,带着凛冽的寒意。
还没有感觉到疼,一行黏腻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撕裂般的痛。一刀又一刀,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落,流进他的眼中。
宋也川的左眼前猩红一片。这种痛并非是身体发肤之上,难以忍受的痛,只是那一刻,除了窗外渐渐的雨声,宋也川只能听到匕首划开皮肤的声音,刀刀刻骨,宛若刻在心头一般。
掌刑的人停了刀,眼前的少年半边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皮肤极白,在一片峥嵘的血色里,他的瞳仁漆黑,五官也分外凄艳。
宋也川微微抿唇,那抹腥甜便晕开于唇舌间,把他的两片薄唇都染成诡谲艳丽的红。掌刑的人从一旁拿出一个装有特别制成的墨水的盒子,拿起一支刷子,蘸满了浓黑的墨汁,缓缓向宋也川额间画去。
掌刑的人对自己的手法还算满意。他把刀上的血迹用牛皮擦干净:“可能会肿,不要沾水,过十来天就好了。我刻得位置比较靠上,你若平日戴个帽子,其实也能遮掩一二。”
宋也川连日受刑,身体已强弩之末。他脸色苍白轻声谢过,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掌刑的人把捆着他的绳子解开,宋也川便险些一头栽倒。那人扶了他一把,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到他手边,目光扫过他右手手腕处狰狞的伤口:“拿得住么?”
宋也川用左手接过,默默喝了几口,剩下的没舍得再喝,顺着额头倾倒下来,将脸上的血污和墨渍一起冲掉。水带来的冰冷寒意与伤口的刺痛感混合在一起,竟能让人觉得生出几分快意。
若是能更痛就好了。宋也川脑子中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宋家三十七条人命,藏山精舍的学生与老师,上上下下百余人,如今竟只有他自己苟活于世。宋也川静静地立在原地,那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最迟三日会有人押解你出京去浔州,那地方比极北方强多了,留你一命也是皇上对你有惜才之心。”
他拿着东西出了门,宋也川缓缓走到了那个被雨水砸出的凹凼前。临水相照,他依稀看见自己额上的“忤”字。
忤逆。
惜才。
轻飘飘的两个字,一百条人命。他宁愿自己和家族一起,葬在这乱世天地间。这条命是皇帝的恩赏,亦是他此生最重的枷锁。
举目四望,旷野之上。是皇权、是阉党,是政权倾轧间,宛若蝼蚁一般的藏山精舍。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刘瑾才出现在那扇门的后面。他身后的锦衣卫重新给宋也川套上锁枷:“可以走了。”
宋也川便沉默地跟在刘瑾身后,向东华门方向走去。
这条路宋也川很熟悉,昔日他于文华殿修纂国史时,便是走这一条路。前殿向南,面阔三间,又因东侧属木,文华殿的殿顶覆盖有绿色的琉璃瓦,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此间与稍间各开四扇,平日里宋也川便在后殿主敬殿中修纂国史。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每日抱着浩如烟海的藏书来来往往,他总会在文华殿前停下脚步。看着下午的阳光照在檐上的鸱吻兽上,从一个跳到下一个,那些上古书中的神兽,都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这座沉寂又冷漠的皇城中,这是难得一见的鲜活颜色。
雨已经停了,天仍然阴着。
文华门出走来一个穿官服的青年,他手上抱着几本书,看样子是从文渊阁来的。宋也川认识这个人,他叫肖文瀚,是宣平末年的进士,后考中二甲第五名,封为翰林院检讨。在宋也川修国史三年时间,曾与肖文瀚朝夕相对,虽然谈不上多亲厚,到底也算是共事一场。那人看到了宋也川,在他额上的“忤”字上停了半秒,下一秒赶忙低下头,飞快的绕过廊柱走远了。
宋也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复杂表情。
这一切他早就习惯了。
自父母入狱后,宋也川求见过许多人,有父母的旧时好友、有昔日的同僚。能见面的已经是给他几分薄面了,大部分人都退避三舍。如今阉党声势浩大,他们已经下了狠手一定要将藏山精舍置于死地,哪有人会去为了将死的人得罪司礼监呢。
一路走到东华门口,明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稀薄的日光里,依然能彰显出煊赫与威严来。在东华门门口,站着一个穿官服的老者。官服已经洗得有些毛边,袖口处有几分泛白,胸前补子上的云雁高昂着颈子,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孟宴礼。
他静静地看到宋也川走到面前来,似乎已经立在风里,等了他良久。宋也川垂下头不去看他,想装作不认识。
“也川。”孟宴礼叫住他。
宋也川停下脚步,皂靴摩擦着青石砖地,孟宴礼缓缓走到他面前。
“孟大人。”宋也川的声音很低,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孟宴礼的目光扫过他的手,最终停留在了他额头上刻的字上,迎着秋风,他的声音有几分哽意:“连老师都不叫了吗?”
只这一句,宋也川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微微后退半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轻声说:“罪臣不配当孟大人的学生。”
三年前,宋也川的秋闱的试卷是孟宴礼亲自批的,他欣赏宋也川的才情与少年胸怀,给了极高的分数。宋也川入翰林院后,便随他一道修编国史,这个少年性子安静沉着,并不因为做的只是文字上的琐事便心有不甘。宋也川写得一手好字,哪怕是如孟宴礼一般见惯了书法、文章大家的人,也多次惊艳于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