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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心领神会,忙道:“我省得。”皇帝并不忌讳刘遇养自己的门客亲信,但刘遇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培养过自己人。一来皇家的父子亲情本就不该过于肆意,他也不会有恃无恐,二来,他也是个喜欢留上一手的人,并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全部底细。林家是他毋庸置疑的亲信,然而林家之外,他到底培养、拉拢了多少人,就是个迷了。黛玉虽然从不过问朝廷的事,也不代表她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嫁进宫里的时候,二哥希望她好好地辅佐太子——虽然当时她还不明白打点好内务如何算辅佐了,但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了。
“不只是你,也许会有个看着天真无害的小宫女随口与你身边的人拉拉家常,”刘遇点到即止,“如果有,你帮忙查清楚后头的人。”
黛玉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
林徹拜托的、她所能做到的辅佐,其实就是让刘遇在后宫里没有后顾之忧罢了。
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林征在车外唤了一声,黛玉眸光一闪,坐直了身体,掀开车帘一看,果真已经到了家里,林滹、宋氏等正领着儿女们候在院中,待见了她钻出车来,也不由地眉开眼笑。
“你同舅母说话去,我们赶在晚膳前回去就是了,到时候我去叫你。”刘遇这次来当真是有事要办的,看林滹的眼神也知道人都到齐了,便省下了寒暄的功夫,直奔他的书房而去,林滹、林征父子俩忙跟上了他。黛玉握住韵婉、馥环的手,笑道:“婶娘还能在宫里见到,大嫂子和馥姐我可是真好久没见了!”笑着笑着,又不由地抹了一回眼泪。
韵婉已经显了怀,倒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笑道:“娘娘快进屋吧,大家伙儿凑在外头吹风做什么呢?有什么话去屋里说,不是更熨帖些。”
黛玉亦喜道:“大嫂子说的是,咱们进去说话。”
刘遇这次来,并不想惊动他人,林家自然也没法早做准备,钱家的医馆今日还是照常开着,只是把来林家的那个小门锁上了罢了。黛玉估摸着今日是难见到几栀和迎春了,虽有些遗憾,但见她们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算是有些熨帖了。待进了屋里,瞧见昭昭,果然又大了些,竟还记得她,躲在馥环身后偷偷冲她笑,不禁更是惊喜,忙抱到膝上,逗弄一番。
宋氏说道:“早上我们都懒懒散散的,征儿忽然说太子殿下和娘娘要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什么都没准备。”
黛玉道:“要是大张旗鼓地说要回来,兴许就回不来了。”她其实还记着元春当年得罪周贵妃、吴贵妃的契机——娘娘们省亲,她是头一个回家去的,贾家的排场也做得最大最漂亮,大观园修得比周家、吴家的省亲别墅更胜一筹,周贵妃、吴贵妃自以为丢了面子,又被个新人越了次序去,因此分外地恼怒。虽然如今太子宫里没有旁人,不必和谁比这个次序,但难免皇上的娘娘们实在闲的没事做,也想和儿媳辈的比一比。她心思一向敏锐,谁真心对她好、谁是不想得罪她也不想拉拢她的客气、谁心里其实在忌惮她……都感觉得到,皇宫没有她一开始料想得那么举步维艰,但说到底,人心如此,她早有准备,也说不上失望难过。
她能信任、依靠的,其实也就只有刘遇,其他人本就没可能会是她的盟友。
家中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景象,漱楠苑里仍有专人打扫,还留在家里的丫头们听说她回来了,也纷纷赶来请安。她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姐妹们出去后的生活,自己都觉得惊奇:“原来我都进宫这么久了。”
宋氏也不由地感叹:“中间过了个年,才觉得时间久。仔细想想,其实也才几个月,冬衣还没完全脱下呢。”她早上听林征说后,便安排厨房里的人赶紧把黛玉在家时爱吃的点心、菜品都备好了,此时一一端上来,都热气腾腾的,她道,“可惜原来你漱楠苑小厨房的秦伍家的年纪大了,被她儿子接回家去了,不然你还能尝尝那时候的菜。”
黛玉道:“只要一起吃饭的人还在,菜有什么要紧?”她环顾四周,又觉得遗憾,问道:“二哥二嫂在平州,可有信回来?”
自然是有信的,林徹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这些信不外乎写了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衙门一切安好,官邸是什么模样,融山在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他养了什么鸟儿,最近新得了什么书之类的琐事。黛玉也知道他有许多辛苦与难处,只是信里只字不提罢了,把信都看完,笑道:“二哥这字可没落下,越发地洒逸了。”又问,“三哥下场前心情如何?这几天身子怎么样?我听说考场里头冷得很,棉衣带了吗?”
宋氏道:“自然是备齐了的。大考之前,总要紧张的,他也念了这么多年书了,成败在此一举。他自己得失心也重,这个也不是我们能劝得好的,横竖现在考试去了,成与不成都看天意。他还那么年轻呢,不管考的如何,我是不怕的。”
其实也是这个理,如今林徹不在京里,林徥少了这座大山在眼前盯着,不知道压力会不会小点。黛玉还记挂着宋氏之前进宫时说的话,问馥环:“怎么迎春姐姐忽然提起了要跟着几栀出去的事?难道栀丫头开了这一年的医馆,就不满足于在京里了,这就想出去了?”她自然是觉得几栀的医术已经不错了,但别人看来,和她祖父恐怕还有些差距,现在就出去,怕是要遇槛儿。
馥环笑道:“还早呢,她不学到出神入化的程度,钱老太医也不敢放她出门啊。再者说,‘父母在,不远游’,栀丫头再特立独行,她祖父母也这个年纪了,她如今这些病人,都是街坊邻居的,风湿骨痛的哪个不是长期要她看着的?她也不放心就这么走了。所以我才说,不必担心,婶娘没听我说明白,就听了一半儿的话,骂我不懂事,还进宫找你告状呢。”
黛玉松了一口气,道:“亏我还酝酿了半天,想着要怎么请动你去劝劝栀丫头。欲速则不达,多练习几年,有钱老先生看着,也是好的。要是迎春姐姐不想待在京里……”
“我正想同你说这事呢。我打算过两天去桐城看看叔外祖父,婶娘已经同意了,想请迎春陪我同去,一来一回的,也要几个月。”馥环道,“叔外祖父年纪大了,他从前在京里时,对我格外照顾,虽不是我的亲外祖父,也差不离了,我去看看他。”
宋氏也沉默了起来。她虽与继母不和,但宋子宜这么些年来对她的宠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早已与继母和解,但除了书信往来,竟也多年未曾与父亲相见了。宋子宜年纪是很大了,桐城路途遥远,指望老人家进京是不可能的,她身为林家主母,琐事缠身,要回去一趟,也是十分不易。馥环愿意替她走这一趟,是她的孝心,可做女儿的,谁不愿亲眼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呢?有一次少一次了。怪不得全天下的父母都情愿把女儿嫁在身边。她养育了黛玉几年,如今还能时时进宫请安见到,今日都觉得十分心酸,何况是远在桐城的父亲?只是她又想到,如今这屋里一堆侄女儿、媳妇儿,竟只有她这个做长辈的还有父亲,怕她们伤心,赶紧掩盖了心情。
黛玉把婶娘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叹了口气,想起林海来,亦是十分的心酸。林海为官、为人、为夫为父,俱是没得挑,可天妒英才,他去世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跟着族长、林滹,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到京里头回过神来,才知道林海最后的安排是替她挡住了多少险恶风雨。
人言、人心,怎么能做到仿若刀尖锋利的?当年的种种,若再细想,怕只会遍体生寒罢了。
她微微蹙眉,转移了话题:“馥姐怎么忽然要去桐城?”上次宋子宜过寿的时候,馥环就提出过要去给他祝寿,当时是她刚回来,和云家的事儿弄得满城风雨,她自己也心烦意乱,想要躲出去。如今风平浪静的,她怎么又提这件事?莫不是最近又有了什么闲言碎语?
馥环看出她的疑问,宽慰道:“娘娘放心吧,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叔外祖父年纪大了,住在老家,婶娘放心不下,又走不开,我过去看看,若是老宅需要修缮,或者是什么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去一下总是让人放心的。再者桐城山清水秀,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城呢,效仿婶娘年轻时,游山玩水,也是自己的见识。”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又羡道:“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帮姐姐劝婶子,然后我也跟你同去。”她知自己说了也是白说,两次从苏州坐船来回京里,都让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桐城山高路远,走的还是陆路,马车颠簸,她更要吃不消了。
馥环劝道:“我从桐城,带叔外祖父的山水墨宝回来,请婶娘带进宫里给娘娘。”她心里清楚的很,太上皇几次南巡,把国库消耗了个干净,如今皇上、刘遇,都不可能再南下了。黛玉这一世,除了木兰行宫,可能就只能待在宫里了。
宋子宜的画的确非常写实,使人如临其境,黛玉也是见过的,她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馥姐到时候路上一定要十分小心才是。”
但直到刘遇来找她,告诉她该回去了的时候, 她还是有些不解——倒不是说馥环不能去桐城, 只是以她的性子, 不大可能忽然放下京里那些铺子的生意去游山玩水。宋氏放不下家事,难道馥环就放得下那些生意了?刘遇今天和他的幕僚们谈得应该不大顺利,回去的路上还蹙着眉在想什么事,她也不愿打扰他, 自己歪着头琢磨着。
他们进宫换轿子的时候, 刘遇还皱着眉,但黛玉已经想出了个大概,她冲着林征的背影喊了一声:“几栀是要去桐城了吗?”
林征的身子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了,她叹了口气, 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其他人不敢想象她在宫里的生活一样,她也不敢想象几栀那么小年纪,在外头会是什么样子。但不管家人们怎么担心, 她已经开始在宫里的生活。而几栀, 也得去过她一直想要尝试的人生了。
其实以她现在的身份, 一句话就能命令几栀改变她的计划了。可她也知道, 改变得了计划, 改变不了主意,钱几栀就不是一个会在舒适的地方平静生活的人。
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息着上了轿子, 刘遇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但也什么都没问, 他今天在林家待了整整半天,按他的效率,该归出不少事情的章程来了才是,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不算轻松。也幸好如此,他没有来过问黛玉的心事——尽管他帮她解决难题的时候总是那么地快速有效,但几栀不是什么难题,她的梦想不需要被解决。
只是等到他们回到宫里,她又被拉进了现实。今天她回了一趟娘家,和婶娘姐妹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说了好些时候的话,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说实话,她情愿一直这么给刘遇打掩护,如果能多回家几次的话。当然,作为回应,她得帮刘遇把所有事情掩盖过去,应付掉那些试探和妒忌。
皇后照例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只是吴贵妃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她甚至不遮掩,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黛玉,笑着道:“我昨儿个听到了一个笑话,说是咱们太子殿下带着太子妃娘娘回了趟娘家。”
黛玉深呼吸了一口,尽量让自己笑得清浅礼貌、挑不出差错来:“是,回去了一趟。”
“到底是年轻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吴贵妃看了一眼皇后娘娘,似乎在等她说句话。太子老爱往宫外跑是出了名的,还曾经带着皇帝也出去过,美名其曰“微服私访”,但是宫有宫规,太子妃可不当这么明目张胆地触犯。
皇后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左手的护甲指套:“太子早两个月就求了陛下了,只是一直没得空,昨儿个也派了人来跟本宫说过了。他们还小呢,束着不放,和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一起玩也没什么意思。本宫像太子妃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忠平王府呢,也时常回家去,后来我母亲没了,才不回去的。吴贵妃是也想家了吧?”她道,“若是想家了,就也回去省亲罢,皇上会准的。”
吴贵妃脸涨得通红,她倒是也想回去,可回去省亲一趟,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娘家积攒了多少年的家底子都花在上次的省亲别墅上了?这次虽然不用另外盖园子,但花钱是免不了的,又有那么多宫娥、彩嫔跟着,想说两句体己话都不行,哪有太子妃这样由太子亲自领着,轻车软轿,悄无声息地回去一次便宜呢!
皇后不知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有,还是正巧说到这里,道:“只是有句话本宫要说在前头,要是还省亲,可不好像当年那样大张旗鼓的了,当年贤德妃第一个回去,没开个好头,太过铺张浪费了,你们的娘家呢,看到人家这个样子接待,也怕落了你们的面子,少不得有打肿脸充胖子的。皇上主张勤俭,咱们在宫里,平日里衣裳上绣朵花都要提防着被说奢靡,何况省亲时的排场?可再不许了!”
她这打一棍子给个枣儿的,吴贵妃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态度了。贤德妃的娘家不就是太子妃的外祖家?当年那省亲该怎么省,都是上皇时留下的规矩,也不是贤德妃娘家能定的。皇后这先是替黛玉出宫开脱,又找贤德妃的不是的举动,真真令人纳罕。
黛玉垂下眼睫,像是什么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