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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太医忙道:“林家大爷二爷都是栋梁之才,哪儿能耽误了他们的正事呢?自住到你家来,已经麻烦了你们家多少事了。林大人再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太过意不去了。”
林滹又与他寒暄了几句,才带着妻儿回家,又与宋氏商议:“如今钱家到咱们家的门锁上了,有什么事,咱们也顾及不到,外头巡视的护卫更要加派人手了,你安排看看,若是护卫人手够,给他家药堂安排个固定的也好。”宋氏道:“老爷放心,去年才聘了人,人手是够的。馥丫头都想到了,早就安排好了。”林滹不觉一叹:“馥丫头要是一心一意地做什么事,少有做不好的,可惜如今要她提起什么兴致是真的难。”
宋氏道:“玉儿外祖家的那个表妹,这就要启程了吧?”
他们对黛玉的外祖母家其实并不喜欢,宁国府是出了名的脏乱不堪,荣国府的贾赦也不逞多让。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黛玉冰清玉洁的一个小姑娘,实不该与那家牵涉过多。不过血缘骗不得人,贾母对她也确有养育之恩,况且虽爷们各有各的缺点,他家的姑娘们倒是诗情画意、天真美丽的,便是林滹夫妇两个,也不会阻止黛玉和表姐妹们继续往来
。如今探春远嫁蛮国,黛玉为她愤恨不满,怨上了南安王府,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馥环还惦记着云渡,只是以后肯定要顾忌黛玉的心情,不会再与云家往来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这堆糟心事里唯一的好处。
夫妇二人又说了说林徥在学堂里的事,林滹算不得严父,对子女们也从来不吝赞扬,如今提起小儿子来,也欣慰道:“我原还当他吃不得苦,想不到他在学堂里还算得勤勉自立。我原还以为要天天替他把衣裳被褥带回来洗,或者没两天就要接他回来呢。如今文章写得也长进了。”
宋氏其实内心十二分的不舍,只是迫不得已,听到林滹说这话,叹气道:“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自生下来,何曾离过我一天,如今听见他有长进,我虽高兴,却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既然这么着,当初送他去做什么?”林滹笑道,“你要这么说,老二当年小小年纪就中了进士,外放的那两年才多大?不也平安回来了?也没见你那两年就活不成了。难道活该老二早熟,你就放心得下了?”
宋氏嗔怪道:“老爷这可冤枉我了,徹哥儿、征哥儿在外头的时候,我哪天不提心吊胆的,哪一夜睡踏实了?”
“行了,你也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林滹道,“况且比起咱们家两个丫头,这几个小子已经够幸运的了。”
探春走的那天, 黛玉一直心神不宁的,在宋氏那儿写功课, 连着写了几页,都出了错, 宋氏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主动问道:“要不出去散散心?正好你大嫂子也有空了。秋临山的枫叶这几天也红了, 咱们看红叶去。”黛玉苦笑道:“婶娘和大嫂子不是要去赴陈家的宴么?秋临山一来一回, 少说两三天,时间太赶了。况我如今也没那个心情,苦着一张脸, 吓到昭昭就不好了。”
宋氏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平。世界上许多事没那么容易的。不过你放心罢,南安王府把别人家的女儿送去救自己家的人, 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 但要我说,他们回来后的日子不见得多好过。”
黛玉道:“那荣国府不是更难过了?他们巴巴地把探丫头送给南安王府做‘义女’远嫁和亲, 不就是指望着南安王府能念着这份情, 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能帮扶一把。若是南安王府自身都难保了, 他们又要如何自处呢?这个蛮国王妃,我看比不得昌平公主的西藏王妃的。”
宋氏心里想道:“也不知道玉儿的外祖母家犯的是什么事儿,不过都到了要把女儿送出去和亲的地步了, 想来没那么容易打发。只是他家又没有人有实职,在那些清闲位子上也能犯那种大事么?”只是这话却不好跟黛玉讲的,一来怕她担心, 二来,在背后说她外祖母家的闲话,终究不好。
婶娘慈爱,却有所不知,黛玉对外祖母家可能会犯下的那些事,其实心知肚明。舅舅们虽没有实职,但毕竟有国公府和贵妃的名气在,加上王子腾这几年可是一路平步青云,风头无两,别人肯定要给荣国府面子,这其中能做的事儿可就太多了。别的不说,她交上去的那本账本子就显示了,金陵那几家或收买、或排挤了几任巡盐御史、江南织造,不在其位,胜在其位了。荣国府虽不是主谋,但甄家已被抄家查办,拔出萝卜带出泥,荣国府要有什么事,肯定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别说南安王府此役战败,惹恼了圣上,便是没什么事儿,怕是也保不住他们。更何况,南安王府自己的事儿只怕更大。探春这次牺牲,最多只能稍微拖延一些皇上的问责,而且恐怕还拖延不了——毕竟,答应送贵女去和亲的可不是皇帝。
她算得一点不差,云嵩父子两个刚到京里,就有一道圣旨下来,削官降爵,收回了当年御赐的匾额不说,还彻底废了王府的兵权,南安王府的亲兵彻底编入胶州军,以后便是再有什么战事,恐怕也不会派云嵩去领兵打仗了——此举几乎绝了云家东山再起的路。云渡本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当年与林征同年考的武举,林征在晋阳屡建战功,他难得出战,却铩羽而归,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心里就不好受,为此消沉不已。南安太妃看见了,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遂与侯氏商议:“你姐姐成天给这家说亲,给那家做媒的,自己的亲外甥,也没见她上过心。”
侯氏心道:“上次云渡成亲不是姐姐做的媒?难道你满意了?什么事不是你自己做主,别人选的你看得上么。”却并不敢真的,让她帮渡哥儿留意留意。”
谁知忠勇侯夫人帮着张罗着,云渡自己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仿佛祖母、母亲、姨妈都在操心的是别人的事一样,侯氏背着婆婆偷偷劝他:“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你想也白想。别惦记着以前的人了,对谁都不好。”其实云渡又何尝不知?馥环便是真嫁给马兖,说不定都比在自己家时自在。只是他们少年夫妻,也算是情趣相投的,他当然也有过幻想,想着兴许等太妃百年后,馥环还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只是这次败仗一吃,就更担心林家人看不起他了。况也不用林家人,稳赢的仗打成这样,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云嵩自是也不好受,乘胜追击的命令是他下的,被蛮国俘
虏的这两个月,虽说也没短了吃喝,但败军之将,有何颜面可言?他自觉堕了祖宗名声,又阻了儿子前程。况家里也不太平,太妃一向脾气不好,云浩和季氏的小儿子也一病不起,云浩本就不满太妃偏心,如今更是摩擦不断。那毕竟也是云嵩唯一的孙子,自然也着急得不行,更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故而借酒浇愁之余,一向不管家事的他也教训起嫡子来:“忠勇侯夫人也是为你好,你这么耷拉着对她,教养哪儿去了?”又道,“难得太妃肯让别人张罗这事,你不高兴,是想让太妃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操心你的事吗?也太不孝了。”
“不孝”这样的指责,也没几个人能当得起。云渡忙跪下,不敢再言语。只是依旧心有不甘,还是命人偷偷地送信去了林家。只是上次那个替他传信的丫头翎儿这次却死活不肯,道:“上次帮着给姑娘传信,难道太太不知道么?只是懒得和我计较罢了,还要再犯,我真去庄子上喂猪了,到时候难道云大爷能管我的死活?你倒是告诉云大爷,死了这条心吧。”
云渡的小厮苁越是翎儿的表舅,闻言便道:“莫非是我们爷看错了你们姑娘,她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不成?听说我们爷吃了败仗,就想另攀高枝?”翎儿唾道:“你当我吃你的激将法”苁越嬉皮笑脸地道:“这可不是什么激将法,你们姑娘要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说这种话?”
翎儿闻言,指着他的鼻子怒道:“舅舅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们爷怎么回来的?荣国府的姑娘现在已经到了蛮国吧?那可不是皇上派去的,云大爷此刻倒是可以浑不在意,就当没这回事,娶妻生子,洒乐一世。人家贾姑娘却是要背井离乡,再难团圆了。再者说了,凭什么云大爷打了败仗,别人不准生气?京里随便找个倒泔水的都能生气。你们家大业大的,蛮横惯了,竟然连别人看不起你们都不许么?”
苁越也生了气,连道几声“好”,只道:“知道你们家如今跟着的主子发达了,看不起旧东家了,改日我要问问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翎儿一向是个伶牙俐齿的,笑道:“你快去问,咱们做奴才的,几时拿自己的亲疏盖过主子的事了?我的主子说了,以后别说南安王府的人了,南安王府的雀儿都一只不见,你别说去找我爹妈,就是把我早没了的外祖挖出来让他骂我,我也不能答应啊。”
苁越气呼呼地回去了。云渡一看他的脸色,便知信没送到,叹道:“果然不行么?”苁越道:“爷还是别想着那边了,如今已物是人非,人心都变了。”
云渡道:“谁又没变呢?”到底是有些意难平,见到忠勇侯夫人的时候也流露出了一些。忠勇侯夫人自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些,悄悄地道:“渡哥儿,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原来我也不是没想过,等太妃百年后,再去和他家说说,成全你们,只是如今却不用想了。”云渡问:“为何?”忠勇侯夫人悲伤地看着他,道:“你还不知道么?你母亲认的‘义女’,是她妹妹的亲戚,她妹妹哭得病了一场。”云渡忙问:“什么义女?”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家里人也没具体跟他说。他其实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敢问,怕知道了事实,自己心里承受不住罢了。如今听到忠勇侯夫人这么说,惊得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只问:“不是找的丫头么?”
忠勇侯夫人道:“人家指名道姓地要县主,你以为丫头小姐,真的看不出来?要是弄个丫头去糊弄,他们为难你们可怎么办?太妃也是用心良苦,跑断了腿,还舍下脸来,为你们欠下这许多人情来,才保你们平安回
来。”
南安太妃这些日子吃的苦,云渡自然也知道,原来雍容华贵的老太妃,这几个月也病了好几次,头发花白,皱纹也加深了不少,比前几个月肉眼可见地老态了许多。听到忠勇侯夫人这么说,他自然要说:“是的,太妃和母亲为了我操劳多年,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孝顺她们的。只是姨妈说的义女,又是谁?”他略想了一想,就猜出来了,“难道是荣国府的姑娘?”
忠勇侯夫人点了点头。
云渡先是想:“素来听说林太太和荣国府关系并不融洽啊……是了,大人归大人,孩子归孩子,别说和荣国府没有彻底闹翻了,就是真的闹翻了,一起长大的姐妹,还能不在乎不成?她妹妹如今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在家里说话自然更是顶用。她发了话,林太太和馥环也只有听的。”又叹道:“终是我在痴心妄想罢了。”
忠勇侯夫人道:“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你们到底无缘,你既然知道你母亲和太妃为了你用了这么多心思,倒是别只在嘴上说孝顺,倒是真的顺着她们才好。她们都这个年纪了,求的不就是你平平安安,成亲生子?辅国公尚可指望浩哥儿,你母亲可就你一个儿子。她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给她算命,还说她是有福的命呢,你看看她,可曾享过多少福?”她其实也知道,侯氏若是这些年受过苦,那多半是东平王府和南安太妃导致的,但有什么办法?她又不能劝那些人,只能劝劝云渡了。
云渡既内疚,又心酸,只好唉声叹气的,倒是同忠勇侯夫人道:“先前是我不懂事,浪费了姨妈的好意,外甥在这儿先赔不是了。”
“谁让你是我亲外甥呢!”忠勇侯夫人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敢放心大胆地去帮你相看人家姑娘了。否则我舔着脸跑来跑去的,你说一句不要,我不是白忙活?”又喜滋滋地去同她妹妹商议了。
云渡送走姨母,却还是坐立难安,有心问问家里人,为了换自己和父亲回来,家里付出了什么代价,又害怕知道真相,没有脸面存活于世。况且云嵩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回来了以后被削了职,整日饮酒,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自己的御前侍卫之位倒是没明说要丢,可是什么时候当值,一直也没人来通知他。他倒也想过主动去问问,可是这次败仗吃得委实难看,他也没那么脸面去问。如今事事不顺,他在南海也受了热气,本来就有旧疾,几样一起积压下来,竟也病倒了。
他这一病,一家上下也着了急,忙着延请太医,四处问过,都说除了旧疾外,要紧的是心病,开些安神降火的方子外,还需得他自己解开心结才好。云嵩含泪道:“若非我贪功冒进,吾儿何至于此!只恨病的人不是我。”南安太妃抱着儿子哭了一场,东平郡王府一直以来以云渡的舅家自居,此刻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也想法子替他去请医问药。
云浩见状,心里更是不平,关起门来同季氏道:“只有他是家里的儿子,我们什么都不是!哥儿病了这么久了,可曾有谁来探过?他们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又何必自以为是,以为还和他们是一家子?”季氏虽为人怯懦,但爱子心切,亦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两口子于是在家里闹起来,只说长辈不公,吵着要分家,把南安太妃气得后仰。自家正不太平呢,忽闻荣国府被抄家了,惊得问:“怎么回事?”正要站起,却是眼前一片空白,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 荣国府把女儿给南安王府做“义女”,和亲蛮国, 解了云嵩、云渡之危,于南安王府是有大恩的。如今京里人人都知道他两家关系匪浅, 在这个节骨眼上, 若是荣国府下去了, 南安王府却没能捞一把的话, 会被人说薄情寡义不提,更是会被怀疑家里已经在朝中毫无影响力,办不成事了——后者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是以南安太妃刚一清醒, 来不及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先问荣国府怎么了。
云嵩答道:“现如今他家东西二府俱被围住, 进不得, 出不得。贾赦、贾政、贾珍等有职男丁都被拘了,女眷圈在他家省亲园子里一个守贞节妇的院子里。儿子去打听了一耳朵, 是忠顺王亲自请旨, 列了他家几宗大罪,说要彻底严查。”
南安太妃急了, 欲坐起身来,却发现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脖子以下像是都没了知觉, 连抬起手指头也做不到,心下大乱,道:“吾命休矣。”
云嵩早听太医说, 老太妃这次中风,怕是再也不能自如行动了,以后恐就要一直卧床休养,不觉泣道:“太妃快别说这样的话,您可是家里的,儿孙们可怎么活?”又怒道,“云浩无礼顶撞长辈,我已派人将他捆在房中,好好教训了,太妃切莫再为此等逆子伤神,安心休养身体为上,您还没看到云渡娶妻生子呢。”他说得其实都是真话。如今他身上早已不是王爵,南安王府之所以还是王府,皆因南安太妃还在的缘故。他此番贪功冒进,也是想放手一搏,重振家业,可惜事与愿违。若是南安太妃没了,王府门口的牌匾立时就该换下了。
南安太妃流泪道:“家里的事,现在也来不及关了。倒是荣国府的事,如今十分要紧。我知道宁国府向来是不干净的,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荣国府可曾被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东平、北静这几家怎么说?”
云嵩为难道:“太妃有所不知,事发当时,北静王便向皇上上书,请求由他带人前去搜查。反被忠顺王说,谁不知道北静王和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哥儿交好?如今瓜田李下的,北静王也是一个郡王,更该回避才是,免得回头清算起来,发现少算了贾家什么事,被说是北静王包庇的,累了北静王府的名声。他这么一说,别家更不敢开口了。”
南安太妃皱眉道:“他是亲王,又是皇上的亲弟弟,虽同样是‘王爷’,比北静郡王确是尊贵了不止一丁半点。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史太君我是熟的,她一向小心谨慎,知道长子不堪重用,便刻意打压了大房,只派次子当家,她家老二自小读书,为人方正,应当出不了什么大差错才是。便是有小辈背着他们动过什么手脚,只要当家的行得正,底下人也只敢躲躲藏藏的,在家里找不出什么大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