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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姨妈家近,我一来一回,用不着半个时辰,先头珍大哥哥那儿吃酒,我不也偷偷溜出来去你家了?这事儿一完,老爷又要查我的功课,太太也要说那些避开些亲戚家姐姐妹妹的话,我哪儿还有时间去探宝姐姐?”宝玉一边说着,一边就去叫茗烟和李贵备马,要去薛姨妈家。
袭人听他说起来自己家的事,不觉脸上一红,又道:“太太说得难道没有道理?还不是为了二爷好!”却也错过了拦他的时间,只见他一溜烟地窜出去,她跟着劝不及,只得无奈地叹气。好在知道宝玉要去的是薛姨妈家,宝钗素来稳重,不是那等会陪着宝玉瞎玩胡闹的人,必是会催他回来的,便也放下心来。又偷偷地报给王夫人知道。
王夫人听到袭人来说“宝玉去了姨太太家”,不觉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怎么这么淘气!”袭人怕宝玉挨罚,便把宝玉上学如何忙、过了今天恐怕确实没空的话说了,又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太太放心,宝姑娘有分寸的。”王夫人便点头道:“你说的是,宝丫头一向温厚和平的。”又叹道,“薛家如今也是一团乱麻,我这几天忙着二丫头的婚事,竟也没去看,他替我过去,也是好的,同他宝姐姐说说话,开导开导她。宝丫头虽比林……虽比旁人更谦让、温和些,到底也是个女孩儿家,如今蟠儿和他媳妇这么不像话,这些苦头,也只得她自己吃着。她若是我家的孩子,那样的人品相貌,我定好好护着,不叫她吃苦头,可惜姨太太那里虽疼她,到底还是儿子更重要。原先还有琴丫头陪着她,现在琴丫头也出门了,她更是寂寞了。”
宝琴论起年纪来,比探春还小,只是如今薛家实在是乱得不像话,薛蝌怕妹妹委屈着,加上梅翰林的夫人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梅家也起了冲喜的心思,故而与薛蝌一拍即合,早早地把宝琴接进了门。王夫人想起薛宝琴出门时的情形,忍不住抱怨道:“你也知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说说罢了,你想想琴丫头的嫁妆,再看看如今咱们二姑娘那嫁妆,大太太么,咱们原先就不指望了,可是老太太当年为着鸳鸯,拿得出一万给大老爷买妾,如今给自己亲孙女添妆,却是一毛不拔的。就是二丫头她不喜欢,凤丫头可是她心尖上的人了吧?前不久凤丫头血流不止,请了大夫,说要用人参二两,又找不着好的,我这儿的人参都给大太太要走了,我就去求老太太,赏二两人参给凤丫头救命用。好嘛,搜出来一大包,结果也不说多秤点,不多不少,将将二两,一钱都不多的,还年代太沉了,没有功效了。要不是宝丫头在,替我买了,凤丫头这药还不知道怎么煎呢。我还不敢说,跟周瑞家的说,买来的这人参,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太太那儿的。”
这事儿其实
袭人也略听说过一二,当时大夫还说“东西虽然是好东西,过了一百年就成了朽木了,没用了”,这话不可谓不惊心了。她原本只以为王夫人惦记这事,是说贾母年纪大了,“朽木”了,却没想到还有责备她小气的意思。只是贾母便是对人再小气,对元春、宝玉却是极为舍得的,王夫人平日里见宝玉得赏,也没说过什么,此刻这番话,就显得没有道理了。只是两个都是荣国府里真正说得上话的,袭人便是平日里再“敢言直谏”,此刻也知道自己该装作没听懂,只道:“许是人去传话的时候没说清楚,再者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记得自己还有人参,也是可能的。”又借口麝月她们去帮忙了,如今怡红院里没人,自己不放心,要赶紧回去看门。
王夫人笑道:“你就是爱操心,也亏得是你这个性子,我才敢把宝玉交给你服侍。把我那儿还有一瓶杨梅酒拿上,带回去放井里凉上,宝玉回来好喝了凉快。别用冰,太冷了他吃不消。”
袭人忙答应了,见送杨梅酒的是个眼生的丫头,想起彩霞嫁给了旺儿的儿子,又不觉叹了叹,回怡红院去了。
薛姨妈见到宝玉, 自然是又惊又喜,忙命人去薛蝌喊出来陪他喝茶说话, 又怨道:“也不知道蟠儿又去哪儿疯了,真怕他在外头吃点子酒, 又闹出什么事儿来, 亏得是你们家大爷还常同他玩, 我还放心些。”
宝玉接口道:“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买卖人, 也是体面的,哪就那么容易闹出事来。”心里不免想道,便是闹出事来, 又如何呢?活像以前没打死过人似的,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进京来了, 除了耽误了宝钗小选, 别的什么影响都没有。至于小选,或许丢了那资格反而是好事呢。
薛姨妈听到宝玉这么说, 心里喜欢, 只是去找薛蝌的下人来说,二爷一大早就去了铺子里, 还没回来,问要不要去铺子里寻,宝玉忙道:“我听说姨妈病了, 过来看看罢了,又不久坐,姨妈知道, 一会儿还要回去吃二姐姐的喜酒的。何必要累得薛二哥这番折腾?还是忙他的正事要紧。”薛姨妈叹道:“如今我们家在京里的铺子,也就那么几个,何况是蝌儿他父亲当年也是走货的多,就是有两个铺子,也是在金陵,如今他是怕家里乱,躲出去呢。”只是夏金桂如何纠缠薛蝌的,却是家丑了,她与宝钗、香菱不和,还能说说,这种事却是开不得口的。
宝玉知道有薛蟠在,薛姨妈自然要和薛蝌分清楚“我们家的铺子”同“他家的铺子”,毕竟是薛家自己的事,不敢多言。见宝钗穿着一身旧衣裳,正坐在里间做针线,便笑道:“我去同宝姐姐打声招呼。”薛姨妈笑着点点头。他便坐到宝钗身边,宝钗也不搭理他,继续低头做活,他便道:“宝姐姐为何不理我?”
莺儿在边上替宝钗打络子,听了便道:“都说宝二爷最懂女孩儿的心思,会哄女孩儿开心,只是如今我们姑娘怎么委屈,你也不知道,我看啊,早年说的那些话儿,都做不得真。”
宝钗听她越说越不像,把手上做到一半的鞋面子丢到榻上,带着薄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做,去看看妈妈的药煎得怎么样了。”莺儿吐了吐舌头,出去看薛姨妈的药去了。
宝玉略有些尴尬地坐着,但见宝钗虽这么说,也没从他身边挪开,心里便知她并不是真的恼自己,便道:“宝姐姐,我如今被老爷盯着,每日上学,不似从前有闲,你又搬了出来,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在一块儿玩,但我看你却还如我亲姐姐一般,你有什么委屈,我虽不能替你解决,但你说给我听听,发泄发泄也是好的。”
宝钗听到他说“如亲姐姐一般”,更是觉得没趣,刚要说“没什么”,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娇笑:“咱们家大姑娘,都说是顶顶知礼,顶顶守规矩的,大白日的紧挨着个爷们坐着讲悄悄话,太太看着也不管,这样的教养,说起我们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话十分不像,宝钗脸涨得通红,强忍住泪水,冷言道:“妈妈病了这几日了,连我姨妈家的表兄弟都来探了,嫂子为人媳妇的,头一次露面,倒也不必拿这些话来说我,我是很不愿同你争吵起来,惹得妈妈更烦的。”
宝玉便知这女子便是薛蟠的媳妇夏金桂了,当下想道:“可叹她生了这样的模样,却是这么个无礼的,又那样对香菱,心肠可不好。”见宝钗为了避嫌,起身往别处坐了,一时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望,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在迎春婚宴上偷偷溜出来的,况因着自己,宝姐姐被她嫂子这么抢白了一通,很是过意不去,便去同薛姨妈告别,说要回去了。
薛姨妈知道他家今儿个有大事,也不留他,只嘱咐常来玩。夏金桂却跟了进来,继续挖苦道:“太太这么喜欢,我看大姑娘也喜欢这俊俏公子哥儿,不如收了做女婿,也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只会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宝钗在里间听见,眼泪也忍
不住了,泣道:“我是哪里惹了嫂子,平日里夹枪带棒的也就算了,这种话也能乱说的?若是为了我把秋菱带在身边,你不高兴了,那你领回去,随你们怎么折腾,同我没关系!”
宝玉听她让夏金桂把香菱领回去,暗道不好,就她嫂子这蛮横泼辣的样子,香菱回去她身边能有活路?他原本想劝宝钗别说气话,但因他的缘故惹出夏金桂的那番挖苦,他如今说什么都觉得尴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跑了出去,只在心里安慰自己:“宝姐姐又不是太太那样说撵人就撵人的性子,香菱从不记事的年纪就到了她家,一直跟她住在一块儿,情同姐妹,她必不会这么心狠。”这么一想,倒也安下心来,骑马回了家,焙茗正在门口等着,见到他回来,喜不自胜:“二爷总算回来了,时间卡的刚好,姑爷家接亲的队伍来了,老爷还在问二爷去了哪儿呢!”
因贾母同贾政都不满孙绍祖,故而对这门亲事也冷冷淡淡的,便是听到宝玉偷溜出去了,都没责怪,前去送亲的更是只有贾琏并几个旁系子弟。贾政又看不起孙家那边的亲眷,特意嘱咐了宝玉,留在荣国府中招待来道喜的亲朋。宝玉自然十分乐意,只是却没见着林家来的人,于是差人去问,却听那人道:“明珠族姬很不高兴,陪着二姑娘开了脸,请了喜,送二姑娘上了轿子就回家去了,老太太想留她吃完喜酒都没留住,眼下正在和三姑娘她们哭呢,说是如今来家里,连口茶都不肯吃了。林家来的那两个男人,却是说要把族姬给二姑娘的添妆送去孙家,也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
宝玉本就不愿同酒席上这些满嘴升官发财的人多说些什么,见贾珍、贾环正在席上如鱼得水,便去同贾政说要去看看贾母。贾政素来孝顺,也只得答应了他。
贾母却是已经强打起精神,同王夫人在合计这次给迎春办事花了多少,又收了多少礼金,见到他来,反而笑道:“你不在前面吃酒,倒来我这儿了。”
王夫人道:“老太太平日里那么疼他,如今他听说了老太太被气哭了,少不得要来安慰的。”
宝玉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道:“老太太别生林妹妹的气,她如今身边跟着宫里的教引嬷嬷,行事自然与平日不同,那嬷嬷看着就不大想她在我们家久留的样子,指不定命令了林妹妹什么呢。其实我看林妹妹一大早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像要提前家去的样子,想是叫那孙家人的言行气着了?”
贾母闭上眼睛,摸着宝玉的头道:“我哪里会生林丫头的气,况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便是为着你的前程,也得同她好好处着才是。”其实做外祖母的,又疼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明白黛玉的意思?这丫头哪里是被孙绍祖气到了,是被荣国府上下待迎春婚事的态度气到了。荣国府素来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尽会使小性子的,她便仗着秦嬷嬷在,彻彻底底地使了回性子,在迎春屋里陪着,等到送她上了喜轿,便自顾自地家去了。谁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是荣国府史太君的外孙女?今儿个来道喜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都是打着来看看黛玉、同她说说话的主意,她这么直接走了,也是很不给荣国府留面子了。但贾母却也无可奈何,她这任性的脾气,倒有些像贾敏,贾敏的脾气是她与老国公惯出来的,黛玉的任性,又何尝不是自己惯着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倒也发自真心,如今荣国府里十件事就有七件不如意,这时候有个当了凤凰的外孙女,不好好供着,难不成还同她认真置气不成?
宝玉听着王夫人在和贾母说起迎春回门的日、礼节等,一时也有些恍惚,慢慢地踱出门去,见探春在和侍书在廊下乘凉,便笑
道:“今儿个凤姐姐忙得不见人影,你不去帮她,倒在这儿躲懒了。”
探春冷笑道:“再怎么说,二姐姐也是琏二哥哥的亲妹妹,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下来,可能也就为二姐姐忙这一回,我又何必插手?”侍书亦道:“宝二爷自己也在玩,还偷偷溜出去哩,竟说我们姑娘在躲懒。”
宝玉不过和她开个玩笑,却惹出她们主仆这个话来,赶紧求饶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胸怀广阔,别怪我了。”
探春笑道:“我自己心情不好,倒不是你说错了话。”她也是从黛玉提前离席,想到了许多。一是觉得她气得没错,家里人对迎春的婚事,确实太过敷衍、冷漠了。二是又想到,若林姐姐不是未来的太子妃、还生活在荣国府里,便是老太太再疼她,她能这么干脆地走掉吗?
身份决定了人有没有资格任性。虽然探春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明朗。她担忧着荣国府的未来,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上次行酒令抽到的杏花签,明知不是女孩儿该想的事,却也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有了些期待,又有些恐惧。
毕竟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在老太太、太太那儿就算比二姐姐强,也强得有限,她将来的亲事又将如何呢?便不是像黛玉那般荣耀,像湘云、宝琴那样,能嫁个年龄相仿、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她有信心在任何一家都不比谁差,好好经营,兴许还能拉荣国府一把。再不济,贴补贴补宝玉、贾环也是好的。可如今家里的情形……她不由地想,真的有人为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的亲事考虑过吗?
黛玉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吃喜酒, 结果酒都没吃上一口就回来了,自然谁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连韵婉都来打听, 秦嬷嬷回宫里去了,她便问紫鹃:“你们姑娘怎么了?我不信都这时候了, 荣国府的人还敢给她气受。”紫鹃叹息道:“大奶奶有所不知, 我们姑娘和那边的几个姑娘从小是一块儿上学, 一块儿玩的, 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说的,那边二姑娘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有些……姑娘替那边二姑娘伤心,觉得待不下去, 就索性回来了。”
韵婉便对黛玉道:“秦嬷嬷跟你去,本就是给你撑腰的, 你就是在他家把火气发出来, 有秦嬷嬷在,他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黛玉苦笑道:“我要是把火气发出来, 我是痛快了, 二姐姐一辈子就这一次,喜事变成闹剧, 她要怎么为人?外祖母她们没怎么替她考虑,我却不能把她的处境弄得更艰难。况且我闹了又怎么样,我要是能把她的亲事搅黄了, 让她不必嫁过去,那也就算了,我又没那本事, 她到了夫家要怎么做人呢。”
韵婉笑道:“就好像她现在到了夫家好做人似的。”
黛玉一听,又为迎春担心了一场,百般无奈,同韵婉道:“可惜我到底是个说空话的,连给二姐姐出头的胆量都没有。”
“不能怪你。”韵婉安慰道,“你在那边就是个晚辈,况你也没见着你大舅舅和那位二姐夫是不是?毕竟不是你外祖母给你二姐姐定的这门亲,你要是把火气发给她,是很没有道理。以后你别忘了你二姐姐,常差人去她夫家看看,她要是过得不好,你喊人接她来住几天,或者去敲打敲打她夫家。”
黛玉愁道:“我能敲打得动么?”复又想起自己如今不只是迎春的表妹了,还多了个刘遇未婚妻的身份,只是要她一面说自己不想进宫,一面又用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压人,未免引人发笑了,她道,“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上走,如今多了一层身份,连去外祖母家做客,最会阴阳怪气的下人都闭上了嘴,好像我怎么麻烦他们都是应当的了似的。我还记得我头一天住到他家去的时候,二舅母提醒我,说是宝玉是个不讲规矩的,要我不要同他胡闹——如今见了秦嬷嬷,却是催宝玉出去了。”
韵婉闻言便道:“虽这话听起来过于功利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从前那些事你是知道的,原来在京里时,有什么交际茶会,多少自以为出身高贵、温婉贤淑的太太、奶奶们觉得我会带坏她们家的女孩儿们,甚至当着我的面特意嘱咐‘那是个杀神,离她远些’?如今你哥哥升了官,她们也不计较我是个急了眼能杀人的了,也不管我不贤良淑德了,个个都来贺。只是她们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说什么,也不知道罢了。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压人固然不对,但要说身份地位没意义,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黛玉叹了口气:“就怕到时候我去替二姐姐说话,还要被说仗着身份多管闲事。”
“没人敢说的。”韵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