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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今天早点回来。”黛玉笑着说。
雪雁看了她一眼,想问“姑娘不留在老太太那儿用晚膳?”,但紫鹃这个原来的贾家人都没说话,她一个从苏州跟过来的,当然不会多嘴。
贾母翘首盼了半晌, 总算听到管事的来报“林姑娘来了”,忙亲自起身来接, 宝玉更是从炕上直接跳下来,把小桌上的瓜果撒了一地。黛玉上次来的时候没人给他说一声, 这次他更是想自己去林家拜年, 可惜因着林馥环与南安府交恶的事儿, 并不敢去, 且那林家一门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研的,他除了黛玉,谁也不想见, 只得在家里枯等。
黛玉带着三四个丫头婆子,笑盈盈地见过了外祖母与两位舅母、众姐妹, 又问:“二位舅舅公务繁忙?”
“都去东府了, 那头今天摆宴。”贾母笑着说道,“这些时日没见,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之前金陵的老相识送了新料子来, 你们姐妹一人做了两套新裙子,小孩子家家的, 穿着喜气,也不知道你的那套合不合身。”
黛玉噙着笑意谢过外祖母好意:“我还不能穿红的呢,外祖母留着赏人用罢。”
贾母见她身后几个小丫头穿得都比她鲜艳, 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爹妈在下头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又问,“今天你叔叔家的兄弟们怎么没一起来玩?”
“老太太快别说了, 今年我们家团年饭都没吃好,大哥是在宫里守的夜,二哥吃得好好的,宫里来了人把他叫去了。别说出来玩了,他们俩能睡个囫囵觉都不容易。三哥哥在家里,今天叔叔的学生们要来家里,他得陪着。”黛玉垂目道,“我姐姐倒是有时间,不过她说,怕外祖母为难,就不过来了,给姐妹们准备了些礼物,谢谢大家前几年照拂我。”
贾母特意没说她的嫂嫂姐姐,现下听黛玉主动提起,笑道:“你姐姐也是,来就来嘛,能有什么为难的?”心里但是明白,自己家和林家确实是有差距了,倘自己家的几个孙女能嫁进南安王府,便是做续弦,或是许给庶子,也算是良缘了,可林家的女儿好几年前就能嫁给云家袭爵的嫡长子,去,那边也是出了个娘娘,自己家也出了个娘娘,只是少出了一个王爷罢了,若是元春能生下皇子……她心里叹了叹,又道,“你嫂子日子不远了吧?”
“还有好几个月呢。”黛玉笑道,“从前都说我们家人丁单薄,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
她如今的精气神是比原先好多了,贾母毕竟心疼外孙女儿,一时间内疚与气愤夹杂,只想着:“我道是已经够关照这丫头了,怎么她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反而不如在别人家快活一样?到底是哪儿不对?原先谁苛待了她?”只是心里也清楚,自己家里弯弯绕绕本来就比别家多些,小辈们各有各的心思,黛玉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得,自己又偏宠她,其他人可不得眼热?就如她现在疼爱宝玉,以后她不在了,宝玉自己争气,光宗耀祖还好,若是他当时还小,他伯伯能好好待他?想起来,只是又无奈又心酸,盼着贾政能在仕途上进一步,关照妻小了,又想,好歹宫里还有娘娘在,宝玉是娘娘的胞弟,从小她带大的,看着宫里的娘娘,贾赦也不敢怎么样的。
黛玉总算和贾母说完了话,和姐妹们坐在一起,先互相问了好,宝玉早几天就盼着她来,如今真见了她,倒是又紧张又不安,说不出话来了。宝钗笑话他:“宝二爷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认识你妹妹,头一次见呢!”黛玉笑着摇了摇手:“可别提第一次见的事了,我当时来,累得你摔了你的宝贝玉,当时年纪小,我也吓了一跳,想着第一天来怎么就害了你,吓得哭得几个晚上没敢睡。”
宝玉亦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是我怔了。”
宝钗知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素来更亲密些,宝玉第一次见黛玉,听闻她没有玉,便摔了自己的通灵宝玉的事儿她也不是没听过,王夫人借此担心他们表兄妹太亲近了,
自己当时劝着:“宝兄弟还小,当时不懂事,过两年就好了。”心里也明白,虽说都是客人,可黛玉是贾家姑太太的女儿,自己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她住得更名正言顺些,更何况,在宝玉心里,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分别,虽不服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妈妈怕儿子在外头住着要学坏,想着住在荣国府,有姨夫看管着能收敛些,却没想过女儿在人家住着,于名声上并无好处。哥哥为了香菱犯下人命官司来,自己进宫的路本就堵死了,就算元妃娘娘帮忙,又能怎么样?表姐做贵妃,自己去给公主做侍读……想想也不好。如今黛玉来拜年,姐妹簇拥着,从前她二人常在府里被一起提起,都说她们才情、容貌更出众些,现下却不平起平坐了。
也是,人家哥哥接的忠顺王的差事,自己哥哥呢?不惹祸捣蛋,家里就要烧香念佛了。现在也只能指望着舅舅高升,提携照顾照顾她们了——好歹比起探春来,她是亲生的外甥女。
“我现在也有玉了。”黛玉开玩笑道,“比不得宝二爷的天生奇遇,出去玩的时候求了来保平安的,还挺灵,带上了这几个月,咳嗽得比往年少些。”
探春来了兴致:“林姐姐去哪里玩的?”
“也没去哪儿,我婶子有个园子,叫藕舫园,还是夏天的时候去那里避暑的,附近有个庙,我婶子虽不信佛,但和里面的师太也是玩到大的交情,带我去里面玩,师太说是听说我身子骨弱,特特地抄了经,请了玉,叫我随身带着。”黛玉说着解下腰间的一块小小的玉佛来,鸳鸯接了来,先呈给贾母看了,姐妹们又传阅了一番。
其实这块玉本身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宝玉本有块“通灵宝玉”,宝钗又有个和尚道士给的金锁,家里传了这么久的“金玉良缘”,如今黛玉也有了玉,贾母心里一叹,想着,本来两个玉儿的事,她可做主的,如今外孙女儿去了她叔叔家,竟也绕不开林滹与宋氏提了。她心里看宝玉自然是哪里都好,两个玉儿也般配,但林家的心气……又转念一想,当年林家就能把侄女儿嫁进南安王府,如今黛玉有了品级,林征、林徹更是节节高升,想来黛玉的婚事不会比馥环当年差许多,便就是不给宝玉,能在她闭眼前能嫁得好人家,她也可放心了,只是不知馥环这任性归家,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又一想,如今这世道,跟看得见的实惠比起来,名声、规矩又如何?马家都去向馥环提亲了,黛玉的亲事能有差?又放下心来,倒是更操心宝玉了——她最疼爱的孙儿,心事她能不知道?原本两个玉儿自然是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现在可就要再盘量盘量了。
“既然这么灵验,咱们也去给老祖宗求一块玉来。”探春撒娇道。
宝钗笑她:“你是想出去玩罢?”
“开了春,天气好,就出去玩嘛。”黛玉笑道,“老在家里也没意思。我家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妹妹,好学得很,天天跟我一起念过书,还要回去做她爷爷布置的功课,我看了她,又内疚又不安,但还是想出去玩。到时候来叫上姐妹们,一起踏青去。”
藕舫园名声极大,宝玉喜道:“这可说定了?”
“人家说的姐妹们,你凑什么热闹?”凤姐笑话他。贾母摇头笑道:“那里毕竟是宋家的园子,你婶婶疼爱你,也不好你做主请她们玩的。倒是开了春,来我们家的园子里坐一坐,风景也好。”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犹好,探春倒是有些失望。大观园虽好,但天天看着,也没什么新奇的。宝玉这样的男儿还能出去玩乐逛逛,给她带些外头的东西回来,可她也只能成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头是
什么样子。家里头的人情世故也不过是绕着族里的人、或是几房亲戚,世交们都远在金陵,他们在京城住了几代人了,说起来竟也没个能交际的。连湘云说是在家里过得苦,要自己做针线补贴家用,也跟着她婶娘去了忠勇侯府家,来他们家时还说,遇到了林姐姐,如今,她们这些所谓的国公府的小姐们,竟是见识最少的了。迎春向来不在意这些,恨不得天天躲在房里,惜春性子清冷,又觉得有贾珍那样的亲哥哥丢脸,也不愿意出门,唯有她,总想着出门逛逛,何况藕舫园又是出了那么多墨宝的文人雅集之地,难得黛玉开了口,老太太却替她们回了,难免有些失望。
“我婶婶从不在意那个,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们邀请朋友去玩,说是园子闲着也是闲着,多些人去添添人气也是好的。”黛玉笑道,“外祖母要是不放心,我回去请我婶子给姐妹们下帖子。”
她到底在荣国府住了这么些年,和三春姐妹们相处得也好,这些姐妹们待她,也是真诚真心的,荣国府纵有千般不好,这些姐妹们却从来没有过不好,说到底,若是她当时有什么可怜之处,这些姐妹们也一样可怜。
凤姐自那事后, 一直怕黛玉和自己家生分了——她素来知晓贾母的心思,在贾母眼里, 宝玉下面,就是这个外孙女了, 亲孙女都要往后靠一靠, 若黛玉真因此与荣国府离了心, 她在老太太面前也别想有好脸色看了, 今儿个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的脸色,但心惊肉跳地发现 ,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黛玉素来是任情任性的脾气, 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 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理家了, 现在说话总留着一点余地。贾母刚刚试探着问她哥哥的差事,她只说不懂, 问馥环有没有再嫁的打算, 她更是摇头说不知道。
贾母佯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叔叔婶婶在家里, 什么都不说给你听么?”
“他们说给我听做什么?我还能管得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么?”黛玉道,“我要是有那么能干,自立门户去了, 我爹爹走之前,也不用那么操心我,想法子把我托付出去。”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贾母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凤姐打圆场道:“不瞒老祖宗说,琏二爷一天天的在外头忙什么,我和平儿也不知道啊,我们做夫妻的尚且如此,何况林妹妹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她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先前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宝玉读书她都没过问,换了个地方,就改了性子了?”
她这么一说,别人倒好,宝玉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他知林家上下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营的,怕是黛玉也被带着沾上张口闭口前程、俸禄的毛病,好在林妹妹虽然眼看着心向了叔叔家,脾气倒是没改。若真是连她都开口劝他读书上进,他就真无人可说话了!一时心潮澎湃,邀黛玉去园中赏雪吃酒。
黛玉连连摆手:“我最近吃药呢,不敢乱吃东西,再说了,本来就是来给外祖母拜年的,当然要陪着老太太多说说话,外头风那样大,吹得头疼。”
王夫人亦道:“前几天和史大姑娘闹着看雪吃烤肉,闹了半晚上肚子,你还没长记性?你林妹妹身子骨娇弱,可禁不起折腾,要是有个什么伤风感冒的,她婶婶跟你着急,我看你拿什么赔不是呢。”
大过年的,说什么伤风感冒。贾母听了不喜,倒也没说什么,握着黛玉的手道:“难得你还愿意陪我说说话,也没不耐烦,没白疼你一场。最近吃的什么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该提前跟你凤姐姐说的,厨房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正月里的家宴,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早早定下、提前准备的,黛玉从没占过那个特殊,怕说出去不好听,也怕从采买,到厨房的人抱怨。因此笑道:“年年初三都是吃这些菜,我也没哪年说我都吃不得呀,今年吃的药还比往年更少些呢,哪就要特意准备了。”
邢夫人道:“可见人说远的香,有些道理了,往年也只有宝玉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改菜单了。”
黛玉低头闷笑,往常大舅母同二舅母的争风她们姐妹们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到现在跳出来成了局外人,看着反而觉得有趣,大舅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没个儿女傍身,底气不足,偏她还是实打实的长房太太、一等将军夫人,偶尔刺两句话,却又是大实话,正中靶心。外祖母心里自然是偏向二房的,别的不说,二舅妈的娘家哥哥还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实职呢,宫里的娘娘也是她亲生的,她又尤其喜欢宝玉,可似乎也不乐意让二舅妈一直顺意,因此一直抬着琏二嫂子,怪不得说这荣宁二府的所有爷们加起来,都比不过老太君头脑清醒。可惜便是家里二房之间真的互相制擎住了又能怎么样嗯?难道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奶奶们能生出钱来?左右不过是把公中的账搬来搬去的,只不过看一个搬的过程里谁能顺手捞一点罢了——又有什么用?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只出不进的,现在就是把小金库塞满了
,以后又能怎么样?
邢夫人说话虽粗鄙,倒是实话了,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谁都有忌口,但也确实只因为“宝玉不能吃”改过中秋赏月席上的菜,贾母偏心也没避着人,谁都知道宝二爷最得宠,可真要这么说出来,就是在下老太太的面子了。
王熙凤紧张地看了眼贾母的脸色,她又不敢顶撞婆婆,只能自己岔开来:“昨儿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看我婶娘看我更喜欢些,是不是我回去得太勤快了?”
“你婶娘对你还不够好?”薛姨妈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那弟妹,这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兄弟一眼,就惦记着你呢,上次宝钗和你一起去吃酒,回来跟我说,舅妈叫她薛姑娘,叫你‘我的儿’,可见外甥女和侄女的差距了,这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