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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道:“馥姐最近不乐意出门,我若是不去,婶子一个人在那儿,未免孤单。”威定伯说起来,还与林征有师徒之谊,他夫人设宴,韵婉本不该缺席,不过如今她身子重,原就不乐意出门,威定伯夫人体谅她,并不强求,宋氏若是也不去,就显得礼数不周了。
雪雁笑道:“还好是威定伯家,姑娘上次回来,夸他家的戏子好看,曲儿新鲜,还有两只回来翻了书才查到是什么名儿的雀儿,去他家,听起来更有意思些。”
“这倒是的。”黛玉跟着笑起来,“我以后请别人做客,一定做个像威定伯夫人这样有趣的主人家。”
茜雪心里一颤,先不说宋氏还康健,韵婉、未来的林二奶奶、林三奶奶、馥环,这些
都比林姑娘更称得上“主人家”,若是说她出阁后,哪个姑娘会主动提出阁后的事呢?黛玉一向小心谨慎,不是会这样说话的人。她小心地看了一眼紫鹃,紫鹃却是面色如常:“哪一次家里摆酒,不是忙得手忙脚乱,提前几天就要担惊受怕的,怕哪里疏忽了。客人不满意?远的不说,就说老爷生日,还算‘从简’的,姑娘忙了多久?中规中矩尚且这么辛苦,还想着标新立异,那真是得像威定伯夫人那样的好福气了。”
威定伯夫人是京中女眷里出了名的好福气,丈夫老实忠厚,儿子孝顺体贴,媳妇虽出身一般,但听话又能干,几个女儿都嫁得不远,时常回娘家走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烦心事。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运气呢?就是威定伯夫人,当年也是在厉害婆婆底下熬了多少年苦日子的。忠勇侯夫人当年就没少拿威定伯夫人做例子,劝她姐姐和馥环忍一忍,熬一熬,苦尽甘来。
馥环果真推脱说不去,黛玉便把置办年礼的活推给她,自己随宋氏赴宴去了。可是,说什么来什么,刚想着以后见着忠勇侯夫人,怕是笑不出来,结果就遇上了。
宋氏倒是一切如常,还有心思与她玩笑:“你可不比我们小门小户的,那么多亲戚朋友,到了年关,不是该忙得脚不沾地吗?怎么哪哪儿都能遇上你。”
忠勇侯夫人笑着说:“这可是威定伯夫人的场子,能不来凑凑热闹?玉儿是不是比上次见还长高了点儿?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黛玉敛着帕子同她行了个礼,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宋氏瞧出了她的兴致缺缺,笑道:“咱们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走,瞧瞧主人家的梅花去。”
威定伯夫人设宴就是邀人来赏梅的,她家的梅花自有几分独到之处。单是数量,就值得挤在廊下、亭中的客人们为它饮上一杯了。黛玉一路嗅着梅香,见着一枝一枝的压进眼眸的火红色,也不禁叹道:“倘若今日有雪,才是绝妙。”
马尚德的夫人蒋氏一直等着,要谢一谢宋氏的,猛然间见着黛玉自林中走来,裹着一件鹅黄色的斗篷,雪白的毛领子衬托得她脸更小更精致了些,眉细而悠远,眼角含笑,却似乎带着粼粼水光,当真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了,故而她迎上来,第二句就是:“好标致的孩子,难道说念书养人?你们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儿都秀气得不像话。”
宋氏先前同蒋氏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听见她夸自己的侄女儿,倒是立刻高兴了起来:“威远将军夫人夸你呢,快谢谢人家。”
黛玉自然是听说过蒋氏的——治国公府与她外祖母家同为“八公府”之一,曾经也是一起打过仗的交情,不过后来老国公们都走了,小辈们袭了爵,作风、性子不一,走动得自然少了,贾母没少夸过蒋氏治家有方,却也纳闷过她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就治不住自己的儿子,让马兖挺大的年纪了还孤身一人,成家立业的家都没成呢。
蒋氏又可惜地看了一眼黛玉——真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她家的两个小子,马亭虽然年纪合适,但配黛玉是差了些,想来林家也不会同意。马兖的学识身份倒是配得上,可是他那个固执的脑子·······何况如今还有昌平公主这根刺在,万万不能随意拉人家好好的姑娘蹚他家混小子的浑水。
忠勇侯夫人却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从前就说,你们两家,儿子走得那么近,自己却没什么走动来往,实是奇怪。倘若你们当年就认识,如今我也少挨两句骂。”
她说的是另一段陈年旧事了——当年蒋氏找她打听那些还没说人家的女孩儿们,想给马兖挑个媳妇,她就提过林家的馥环与他年纪相当,可惜当年马林两家毫无交情,蒋氏从没见过馥环,自然不了了之。后来林贵妃为侄女相上了云渡,到底是
亲外甥,她为这两个小辈的婚事也是出了不少力,可惜最后也没个善终。
这事儿连宋氏也不知道,只有蒋氏尴尬地笑了笑:“我可不敢骂你。”她当然听说了馥环同云渡和离的事儿,倒是也好奇都这样了,忠勇侯夫人和宋氏竟然也没真的断交——那可是亲外甥和亲侄女,云家和林家当时那架势,就是撕破脸了,要不是顾忌着身份体面,怕是能在大街上吵起来。不过说到馥环,那也是个可怜孩子,就是那性子,单是侯氏这样的婆婆也罢了,偏还摊上南安太妃那样的祖母,可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只是云家也是眼见地不行了,还以为馥环回娘家后,他们能给孙子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呢,竟是商贾家的女儿。倒不是说皇商不尊贵,只是南安太妃往常那鼻孔朝天的模样,真找了这么个出身的孙媳妇回来,场面一定好看。
想到这儿,她倒是有些可惜了,听林馥环的名字听了好几回,却一直没见着。泼辣、利落的女子多了,同丈夫吵起来,闹着要回娘家去的也多了,可真和离了家去的,京里也就这独一份。
威定伯夫人家的宴席一向有新鲜花样, 今天的乐声自水上来,显得越发地清远悠扬, 箫声与琴声配合得尤其雅致。听着意境极好,颇有名家风范。
“觉着如何?”威定伯夫人笑着问宋氏, “比着你家当年在藕舫园摆的那出水中音设的, 排练了有一阵子了, 今天才敢摆出来。”
宋氏忙道:“我们家那是馥丫头他们几个小孩子自己闹着玩的, 错音多得我头疼,哪能跟你家这一听就是出自大家之手的乐章比,多少年前的事了, 难为你还记得,回家说给她听, 又要得意了。”
威定伯夫人道:“提起你家馥丫头我就生气, 当年嘴多甜,又是夸我家茶香, 又是夸我家花好, 我特特摆了酒吧,她又不来了。就不怕我们以后只疼她妹妹, 不疼她了?”
宋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馥环的母亲生前与威定伯夫人曾是闺中密友,威定伯又与林征有师徒之名, 她自然是偏向林家的,只是馥环与南安郡王府和离一事,与“拈酸吃醋”一项其实没多大关系, 虽感激她帮忙说话,但越提越难过,只得苦笑着道:“最近她身子不好,等好些,叫她单独来给威定伯夫人请安,不带她妹妹——玉儿小小的年纪,替她应酬得也够多了。你们还老拿她打趣。”
“你家这小侄女,我看有大福气的。”威定伯夫人是公认的好福气,她这句话比别人说来更叫人熨帖,宋氏喜笑颜开,叫黛玉来谢她。
若是只单论福气,宋氏原先并不比威定伯夫人的名气小,虽然林滹的官位、爵位不及威定伯,但宋氏也没吃过婆婆、妯娌间的气,可惜自馥环回来,便再没人这么奉承她了,黛玉隐隐地有些不服气,别人家的女儿嫁的近叫福气,婶子的侄女儿就住在家里,难道不更是福气?只是这话,她一个小孩子就是在自己家里说,也是要被王嬷嬷训斥,让她别让别人听见了笑话的,只得憋在心里。
赏乐未及一半,却见威定伯府的大管事匆匆赶来,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做事素来稳妥,少有这等慌乱之相,威定伯夫人瞧了心惊,恐是在木兰的丈夫有什么闪失,然而当着客人的面,也只得冷脸训斥:“陈重,当着客人的面,急急忙忙的,像什么样子!”
忠勇侯夫人忙劝道:“陈管事办事多妥帖咱们还能不知道吗?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呀,你别急,听他慢慢说。”
陈重忙道:“禀夫人,林征林大人求见。”
这位可是京里的大红人,都猜他回京是要接忠顺王的班,威定伯夫人看了一眼宋氏,见她也一脸茫然,道:“老爷去了木兰,诚哥儿倒是在家,把他找来,去见见林大人,问问有什么事儿。”
“夫人,林大人是奉旨来的。”陈重提醒道,他没敢说,林征甲胄在身,带着几队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乌压压地侯在门外了,也是看在威定伯与他有师徒之名才给了面子,否则,就凭他手上的圣旨,根本不用通报,直接闯进门就是了。
威定伯夫人心想:“二圣都在木兰,他奉谁的旨?”但林征这孩子她还是了解的,知道他不是胡作非为的主儿,况他母亲妹妹也在这儿,料会给足伯府面子,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赶紧让迎进来。
林征本就生得高大威严,如今一身战甲,阔步走来,越发显得冷峻,这些夫人、小姐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忙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襄阳侯图谋不轨,妄想行刺圣上,现已伏诛。本官奉皇上之命,将其家眷缉拿归案。”林征也不废话,直接指了襄阳侯已出阁的女儿、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之妻戚氏,与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之妻袁氏,命道,“她们带来的家眷下人,一并带走!”
他带来的都是操练多时的精锐,
训练有素,话音未落便拿了人,戚氏与袁氏都是养尊处话的权利,如今被孔武有力的士兵拿着,钗环尽褪,哭叫连连,吓得其余女眷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已经在偷偷抹泪了。
威定伯夫人强装镇定:“这……这是?”她本想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行刺这种诛九族的大事儿可不是能拿来玩笑的,赶紧把到嘴的话吞咽了下去。
“京师即日起戒严,请各位夫人、小姐们各自回家。关门闭院,小心为上。”林征说罢向威定伯夫人作揖道,“学生奉旨行事,冲撞了师母,万望海涵。待威定伯回京后,学生自来向师母请罪。”
这通变故委实太大,女眷们连摆出笑脸互相客套道别都十分不易,匆匆按着他的要求打道回府,宋氏也拉着黛玉回去,安慰她道:“没事的,没事,别吓着了。”
黛玉微微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林征——她的大哥像一株挺拔坚韧的松柏一样站立在花海中,盔甲折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光芒。
她其实到现在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戚氏和袁氏被带走的模样实在是吓人,她们刚刚还在席上暗暗地比较着衣裳首饰和儿女,转眼就因兄长、丈夫的过失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莫说体面尽失,怕是性命都没了。可她们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襄阳侯祖孙谋反的时候,想过府上女眷会跟着遭殃吗?
蒋氏走的时候,听说马兖特特来接她了,心下宽慰儿子孝顺,又扭头看了眼宋氏——她的儿子也在,却一直公事公办,甚至没与母亲、妹妹单独说句话。她有心让马兖也送宋氏一程,却见黛玉静静地看着林征,并无惊吓之色。
“林家这女孩儿不简单呐。”她感叹了一句。
马兖心里装着事,也没听清,问了声:“林家哪个女孩儿?”
馥环虽回了娘家,可在别人眼里,到底是出过门的人了,少有用“林姑娘”称呼她的。蒋氏想看看儿子的脸色,道:“你也上车来,别骑马了,外面风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