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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要走的事儿也没瞒着人,她先去回老太太,说是心里还想着林姑娘。饶是贾母这样待下人宽厚的,都不免发了脾气:“你们交好我是不管的,但难道是我记错了,当初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而是我老婆子死乞白赖找玉儿要你回来,叫你们主仆分离的?”她对鸳鸯道,“我记性不好,你来帮我老婆子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鸳鸯忙帮贾母抚背顺气,一面劝道:“老太太莫气,紫鹃打小跟着林姑娘,这情分也不是假的,她要是个没心没肺的,老太太也不放心用她。”一面使眼色要紫鹃停口。她们这些个下人,哪有本事左右自己去哪儿?现下是贾母还没想到这一处,回头谁一提,可有这傻丫头好受的。
贾母道:“袭人跟了我,后面又伺候了湘云,现下跟着宝玉,哪个不是尽心尽力服侍着?照你这么说,倒成了她没心没肺了。怎么她忠心得,紫鹃就不能?”因想着王夫人上回说的“宝玉年纪大了,房里的丫头们心思也活络了。得找个时候好好整顿整顿”,心里原不以为意,想着王夫人愿意做这个恶人就由她做去,如今看紫鹃的样子,倒更是心里门儿清,说道:“你心里想着你林姑娘,她可不一定看得上你了,看上回宝玉一句话说错了,被埋汰成什么样,她可看着从小的情分帮着说句话?如今只怕恨不得不认我这个外祖母呢。宝玉对你们一向体贴,你瞧着他委屈,就不心疼?”
她不说也罢了,其实紫鹃想回黛玉身边,这事却是个大因。宝玉自己知道犯了错,闷声不坑的,怡红院大大小小的丫头们却怨愤不已,替他不平。连袭人借机劝了句“那日可不是跟二爷说了,奶奶、姑娘们的应酬,二爷不必凑过去?嘴上的毛病也该改改了,外头哪是自家呢”都要被晴雯说:“昨儿个夜里哭着说伺候二爷这些年,头一回见他受这样的委屈的可不是你?倒是会做人得紧,真心、贤良两不误呢。要我说,二爷以后就别去讨嫌了,你在林姑娘那儿,几时受过好脸色?”偏宝玉又听不得人说黛玉不好,罕见地发了脾气,于是丫头们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紫鹃心里向着黛玉,偏又不能明着和众人说不是,加上这些人难免迁怒她,自然过的十分不如意。
然黛玉心里还真记挂着主仆情分,紫鹃才去求了贾母两天,她就派了人来赎了。贾母心下不悦,想着这样的事居然不亲自说,有心不应,谁知来的竟然是林海的老管家林华。原来苏州林家的族学建成了,林家且收了祖宅那里的佃租,便趁这个机会来京里探望姑娘,对一对账,且跟林滹说一说族学的事。听说了这事,自己请缨:“这事不值得姑娘亲自跑一趟,但是只派个随便的人去,史太君也丢体面。不如我给姑娘跑这一次。”
林华是老人了,当年贾敏出嫁时,林海迎亲带的下人里就有他,早两年也是他来京里给荣国府送年礼,直到后来升了管事。贾母其实也不大记得他,不过听他说了说,倒也忍不住叹了一声:“居然也这么多年了,当年老国公爷还在,林姑爷带来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一转眼你也老啦。”倒把刁难的心去了几分。
林华也抹泪道:“可不是呢,小的当年跟着老爷来求亲时,自己也还没成家呢,如今倒是先小的去了,还累着姑娘伤心了一场,姑娘是个心善人,小的女儿跟了她一场,也是值了。”
贾母亦知道黛玉身边原来叫绿鹦的丫头,还是因为这个,把鹦哥儿改了名,叫做紫鹃的,亦跟着道:“玉儿刚来的两年,倒也还念叨过绿鹦,她当初若是跟着玉丫头来京里,说不定眼下还在呢,也是世事弄人。”
林华敛目,俯首微泣,心下却想,姑娘做事一向小心,何况当时初到外祖母家,想家里的人,也多半是要关起门来哭的,贾母却连她在苏州时用的丫头的名字都知晓!
贾母又说了些“她若真的有心,该自己过来一趟”之类的话,到底也还是让紫鹃一家子去了,又要发恩,免了赎身的银钱,倒是林华求道:“老太太怜惜外孙女儿,也怜惜怜惜我小老头儿,难得来京里一趟,办事不力,没脸面见六老爷府上的人的。”她才道:“是了,如今玉儿寄人篱下,是当小心。”总算是应了。
紫鹃哭了一回,竟真换了一家子的自由身,只是他们俱是贾家的家生子,自幼除了做奴才,也无甚去处,老子娘恐怕连置家室的银两都拿去吃酒赌钱了,也只好继续往林家去做奴才去。她哥哥倒是愿意出去做些小本买卖,好在她这几年在姑娘身边,总算攒了些银两,能让他出去一回,至于自己——她原就打算守着黛玉的。
黛玉瞧见了她,又是抱着哭了一回,好容易劝住了,见了锦荷,紫鹃又羞又恼,想着,若是那次不矫气,就听林太太的话,留在这儿,也省得姑娘大费周章一回,林华这么大年纪了,还为着这个受了老太太的气,竟也讷讷的,不似先前灵巧。
倒是宋氏瞧见了她,笑着说了声:“回来了就好,省得你姑娘天天惦记着。这么一来,漱楠苑四个大丫头就齐活了,你们四个自己排班,约束着小丫头们,不要闹腾。”
锦荷等连忙称“是”。
黛玉又问:“哥哥、姐姐那儿人齐了么?”
“你二哥说他一向过得清闲,不乐意有丫头们,还有诸多事要避讳,索性让聪儿去阿徥屋里。畅意居里,等你姐姐回来再说吧。”
黛玉微微皱了皱眉:“二哥哥这话不像,端茶送水的小厮能代,嘘寒问暖的,总没有丫头贴心。”
“又不是没有小丫头们,十来个人呢,我们家的小子们养的一向粗糙,你大哥在晋阳,只有你嫂子一个人照料,也没见怎么着。”宋氏笑笑,并不当回事。林徹将要娶妻,他自己愿意规矩几分,换刘融山心里高兴一场,将来夫妻和睦,她做母亲的也喜欢,又说,“林华难得来一回,我让张五领着他到处逛一逛玩一玩,他总说要帮着姑娘对账,你也不要太劳累他。”
黛玉知道林华的心思,叹道:“我哪里敢劳累他,只他心里,我恐怕永远都是那个小丫头,他放心不下吧。”又说,“改明儿我去劝劝他,对了,馥姐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宋氏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卷了东西回来的事儿,怎么能做的那么拖沓。好赖是户部那儿认了,过两天就能回来。”
这些事紫鹃不是没有听闻,吓得魂飞魄散,而如今她们竟像是说家常一样地说出来,怎不叫她浑身颤抖。
等宋氏走了,她方悄悄问黛玉:“我听说林家大姑奶奶打算同姑爷和离呢。”黛玉道:“听婶子的意思,已经办得妥当了,过两天馥姐便能回来。你没见着她,她是个好的,如今行事利落起来,爽利得很。”
紫鹃急道:“可这,可这——”
黛玉笑了笑:“你别管了。”她从前在外祖母家不懂,如今到了婶子家,看的听的,都大大不同。宋氏倾囊相授不提,林徹平时也会提点些外头的事,她又受封族姬,不会有人不拿她当回事,她像是忽然间明白了,这样的人家,什么婚事、什么儿女情意,都不过是虚的,全看站着哪个队,走在哪条道儿。
紫鹃却颓然哭道:“姑娘可怎么办。”
黛玉心下一暖,反过来劝她:“我能有什么事,我如今也不是孤女了,别人就看我叔叔的面儿,也会让我好过点子。”只要永宁王还在,林滹就不会倒,她这个侄女儿,自然能有个好去处。若是永宁王失了势,那她再循规守矩,也不过是鸟飞林散尽。不过既然是父亲临终前的决定,她也只遵守就好了。
紫鹃犹自心里不安,却听漱楠苑守门的婆子过来报信:“姑娘,太太说,永宁王来了,原自然是不能让他来后院的,但今儿个他说的事,说是姑娘挂念的,来说给姑娘听。”
永宁王起初来林家,一向横行直往,也没人敢拦他,他自小和馥环一处玩,又有几岁差别,倒也不必避讳什么,如今多了年岁相仿的表妹,倒也规矩了几分,等闲不往后院来,宋氏也会叫人提醒黛玉避开些。
紫鹃心里道:“这林家说不规矩,这男女大防倒是注意着,说规矩,他家姑奶奶竟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倒是满脸愁容,伺候黛玉更衣不提。黛玉嘱咐了声:“锦荷姐姐,且温一壶酒来。”
叔叔对永宁王照旧是敬畏中带着些亲近,婶子却对他避开了不少,黛玉心里清明,自然是跟自己的婚事有关。她心里又惊惧又羞涩,平日里也不敢多想。永宁王也有一阵子没上门了,这时节来,不是说馥姐的事,就是当时应允她的事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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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鲜有能被称之为“秋”的天气,黛玉生来惧冷,漱楠苑里早早地烧起了火盆,不过她知道家里其他人没她这么早,因而特特留着揽月楼待客用,她自己多穿些也就是了。只是刘遇思忖着林家表妹气血两虚,冬天难熬,舅舅舅母又不是吝啬那点子炭的人,想来屋里热得慌,特特地把外头的坎肩换了才来,进了揽月楼,不由地抖了一抖。
黛玉见他穿得单薄,立刻明白了他的体谅之意,忙一迭声地叫烧火盆,雪雁道:“此时现烧也来不及了,把姑娘屋里的两个拿来?”其实就是把火盆子拿来,也只是一处暖和些,要整个屋子里暖和起来,只怕刘遇早冻着了,她有心请刘遇去她屋里——也不是没桌子椅子,然而怕人多心,一时有些畏手畏脚,倒是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汤婆子递过去了。
刘遇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接过来,二人四目一对,倒双双羞赧了起来,匆匆避开眼神。黛玉只低着头请刘遇上座,又让把林华从南边带来的茶叶拿出来煮。锦荷带着小丫头们端火盆进来的时候,倒是又拿了个汤婆子和一条羊羔毛毯子,见此景也是一怔,倒是不动声色地把汤婆子给了黛玉,又让刘遇把毯子盖好:“虽说羡渔是‘大人’,我们这些小丫头说不得,然而这样的天,冷热不定的,也不知道给爷带备用的衣裳,就不像他了。方才我们二公子的乳母也在,说她回去叫人送二公子的坎肩来。二公子和王爷身量相当,他有不少衣裳做了也没穿的,爷看在今儿个天冷的份上,先别嫌弃,将就着暖一暖,可千万别着凉了,别说我们姑娘,一大家子加起来都担待不起。”她倒是乖觉,当着皇家“爷”的面,连“二爷”都不说的,紫鹃心里一凛,倒是回想元妃省亲的时候,可不比现在亲戚间随意自在,那样庄重的场合,家里下人可有称呼不对的,心有余悸,只安慰自己:“元妃娘娘是宝玉胞姐,比这边可又更近了一层,自家人倒也不会计较。”
刘遇笑道:“你可是错怪他了,他被我革了职,现在在自己家里呢。你们家老爷、二爷不跟你们说外面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锦荷和羡渔也算相熟了,倒也没问他是出了什么事,俯身去拨火盆子。
刘遇看了眼炭盆子,心知肚明:“今年舅舅府上的银丝炭还没下来?”银丝炭是贡物,别的炭再怎么处理,都多少有些呛的,这好炭也要先供着宫中,才给朝中官员按品级分,别的贡品也罢,夏日的冰,冬天的炭,就是供货的皇商也不定有剩,更别说拿出去卖了。黛玉前几日用的还是婶子送来的、去年没用完的银丝炭,然而库房里剩的也不多,且她想着大嫂子如今身子不比往日,也是要留心保暖的,再一个三哥晚上温书熬得晚,夜里露重,也要烧火,自己不能全用了,因此宋氏再送了来,她便让霜信留着,只烧寻常的炭火,此时新烧的火盆子里倒是银丝炭,从她屋里搬来的却烧的有几许烟味儿。她屋里有药味儿和极重的腊梅味,倒闻不出来,这儿倒真有些喉咙痒了。
刘遇穿上林徹的坎肩,指着火盆子道:“我也不冷了,还放回你们姑娘屋里,不然一会儿她回去着凉。”又对黛玉道,“你也不必这样节省,二表哥小时候,人人都叫他火娃子,夏天只剩一口气,冬天就舒坦多了,我屋里的火龙还不怎么样呢,他进来都恨不得脱成单衣。要省让他省去。且没几日今年的炭就下来了。我家里一直烧的火龙,没怎么用炭,回去让他们给送来。”黛玉忙称不必,推辞间酒已温好,端上桌来。
林家已故去的老太爷极爱梅,家中处处可见梅树,就是漱楠苑里都有。多是花梅,果梅也有不少,春季摘了梅子,用冬天埋下的梅花上的雪水酿成酒,藕舫园的米酒出名,虽有世人跟风之嫌,也是他家的酿酒师傅真的好,酒壶揭开,香气扑鼻,清甜爽口,后劲绵延。
“今日来喝表妹这酒,其实受之有愧。”刘遇道,“皇祖父寿辰之前,有些人动不得,他们如今也只瞧着我小孩子心性,推出了人来担祸,想着我得了赏,多半会放手不细究。皇祖父大寿,总归要赦的。”
黛玉听了,不觉想道:“他已位尊如斯,亦有这般行不得的无可奈何。”
刘遇恐她失望,应允道:“然我也非他们想的那样蠢,事情怎么样也都有数,哪是弄几个替罪羊,讨个口头的赏就完了的?我且还没那么忘性大呢。”
黛玉想道:“我图个父亲泉下有知的话,心愿得了,欣慰一场罢了。那些人却是拿原该上给他家的盐税在中饱私囊,他原该比我更急,又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呢?”一时也不知道刘遇在想什么,心里反倒涌起一些不高兴来。
刘遇接着道:“好在得了这样东西,总算不至于无功受禄,浪费了妹妹今日温的酒。”身后的小长门立时递过来一个匣子。
黛玉得过这小王爷两回的礼,头一个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串珠子,另一个就是如今揽月楼上珍藏的唐琴春雷。两个都算不上她心心念念的,但胜在珠子是新得的,没别人戴过,琴又着实名贵,且寓意极好,赞她有高山隐士之风。黛玉喜其身份虽尊,然两样厚礼皆是“赠”,而无“赏”意,只这点最合心意。
此时匣子一开,却是一尊再眼熟不过的白玉武曲鼎。天下玉鼎何其多,然这尊玉却是林家先祖封侯时得的赏,晶莹温润,不见一丝瑕疵,珍贵无匹,请了当时最卓越的工匠,雕成文曲、武曲二鼎,不过女子拳头大小,取西洋玻璃眼睛来细看去,却又雕着何止千字万字。这两尊鼎一向是作为林家家传之物,当年林海高中探花,聘贾敏时以武曲鼎为定礼,此鼎并未随贾敏嫁入林家,遂归荣府。原贾敏去时,贾母悲戚不已,命人将她昔日物事并当年林家聘礼收入库房,以免睹物思人,又可待日后丰富外孙女儿的嫁妆。至于为何会到外头,以至于辗转流入刘遇手中,黛玉青着脸,不敢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