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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委实发生了太多事,刘遇居长,群臣都有眼睛,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当太子教养的,如今他生死未卜,大家伙儿不免要想想日后。再有吴贵妃在他病发当日未能及时报给皇帝,被罚了禁足,二皇子说了句“不过他生了病,弄得全天下人都要愁眉苦脸不成”,被人密奏给了皇帝,皇帝一口气罚了周贵妃、御书房的三位学士,甚至连二皇子的伴读都挨了板子。又有羡渔猜是去子义君那儿时过的病,皇帝原大怒,着人去兴师问罪,谁知去看时,刘昀已没了气息,冷宫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的饭菜就堆在院子里,早散发出了馊味,也没个人收拾下。于是皇后治理后宫不力,也落了不好。一时之间,后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俱受了数落,宫里宫外人人绷紧了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第四天了……”刘遇忽的落下泪来,“子义君还活着吗?”
羡渔讷讷地,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刘遇闭上眼睛,任宫人们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他只觉得一片冷。刘昀哪里还有活路呢,他又没有太医,没有嬷嬷,没有爹,也没了娘。
那天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太监匆匆赶去宫里报信,说永宁王已经醒了,烧也退了,太医说应当是挺过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一个劲地往下淌,汇成了一汪小小积潭,然而没人有功夫计较他的殿前失仪,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又命人,“告诉赵瑜,要确保永宁王万无一失!永宁王好了,朕重重有赏,否则,仔细他的脑袋!”
吩咐妥当了,他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口舒心气,连日里的疲乏心绞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踪迹,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远远地眺望儿子府邸的方向,尽管隔着高墙深院,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天上一震,响起了惊雷,伴着仿佛要撕裂正片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甚至有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
戴权忙道:“陛下,起雷了,快进屋吧。”
皇帝却蓦地问:“那些雷,是不是往永宁王府去的?”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都不是什么好词,戴权忙道:“奴才眼拙,只看到是往南边去的,那边住的人家可太多了,奴才实在看不出是哪家。”
皇帝道:“惊雷异相,必事出有因。”又要人去看永宁王府有没有事,却忽然停下匆忙的脚步。
尽管隔着那么多街道,他依然恍然间看到,一道银龙盘旋而上,正对着几道惊雷,山呼海啸,再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戴权低下头去:“陛下,奴才眼拙……”
30
刘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太医院所有出过天花的都守在永宁王府,又是担心他高烧复发,又要提防一个不小心他染上别的病,直到最后一批疹子脱了痂,也不敢懈怠,皇帝特特派了赵瑜带了两个得力的手下就住在他府上,日日用药,生怕会留印子。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才肯他下床走动。
林徹早年出过花子,晓得他无趣,加上林滹与宋氏担心得紧,于是特特地过来探他一探,刘遇本来正倚在床上听人讲刘昀的丧事,听到他来了,让把床帘同内室隔断的帘子拉下来,隔着两道帘子与他说话。林徹见了这阵仗吓了一跳:“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还是脸上有疤?我当年用的药不错呢。”
“倒也不是,印子不算深,没成麻子,还不是这病跟别的不同,怕过了病气给你吗,一会儿走之前,去用艾水洗个澡。”
林徹笑道:“我早几年就出了花子了,不然也轮不到我来。”
“知道你出过,你家里又不是就你一个,你妹妹身子一向弱,你不打紧,过给她可怎么好。”刘遇笑道,“大表哥不是说中秋节要回来?算算日子也不远了,怎么还没到呢?”
“算算日子这两天就能到了,今年脚程是比往年要慢些。”林徹问道,“王爷身子可是真的大安了?我这几日,天天被人追着问,好像我是大夫似的。还得是个神医,见不着你的人就能开天眼知道你怎么样了。你要是好了,大家伙儿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他们怎么想的我倒是不担心,虽然喜欢我的人不多,但是大部分人是不想我死的。”刘遇道。父皇这么些年只培养了他一个,即便是跟周家交好的那几家,也没几个人是真看好二弟的,虽然他从开始当差就一直在整治盐政、漕运、河务,动了不少人,但皇祖父那里其实也没有别的孙儿好用的了,站队是个麻烦活儿,上皇已日薄西山,今上身子骨一向不好,除了刘遇,还真没成气候的能跟了。
林徹犹豫了一下:“王爷听说那个传闻没有?说你病的那几天,天有异象。”这事可大可小,他们是刘遇的母舅家,对于刘遇跟龙扯上关系这事,其实算喜闻乐见,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旁人来觊觎自己的皇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倘若今上以为这个传闻是有人故意放出来造势的,那永宁王可就要有麻烦了。
刘遇愣了一下,心道:“原来竟不是我的梦,难道这世上真有那样的仙境,水池边又真有那株仙草?和我共饮过同一潭天水?”嘴上犹道:“当笑话听听罢了,真信这些,就成笑话了。”
“只怕有人舍不得当笑话听了就过去。”林徹道,“因为你这病,皇上可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宁国府的威烈将军贾珍来找我喝酒。你道他说什么?说托我来看看你,等你病好了帮他安排安排,能不能让他家里人来亲自谢谢你。我想了半晌,他有什么好谢你的?原来是宫里那事,现在不是皇后娘娘和两位贵妃都落了不好么,他们自以为轮到他家的娘娘了。”
刘遇嗤笑道:“这家人可真是又毒又蠢,可惜算盘打得天响,一个珠子都没拨对。周贵妃暂且不提,吴贵妃不过是那日父皇在气头上,迁怒于她罢了。至于皇后,她管着整个后宫的用度,冷宫里的人又没惹到她,她不至于能短了一宫一殿的饭食,真正不想让那边好过的另有其人。只是父皇孝、德治天下,子义君这么没了,实在打他的脸,但这委实不算皇后的过错,再过几日,这事过去了,皇后那里必有补偿。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更何况,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们高兴啊。这笑话真不该只逗乐了我,改天遇到承恩侯,你得跟他也说说。”
林徹笑道:“人家巴巴地特意拉了我‘密聊’,要是传出风去,就是我说的。”
“这有什么,不是我说,那家子两府上的爷们加起来也没出一个有本事的,眼皮子又这么浅薄,早晚惹出大祸事来,偏偏还跟你妹子沾亲带故的,养过几年,趁早撕破脸皮,对你们只有好处的。”
刘遇一连提了两次黛玉,这委实不大正常,但林徹也不敢说出来,怕本来人家是无心的,他多这么一句嘴,事情变麻烦了可就糟糕了:“他们家爷们确实不中用得很,对不起武功发家的本事,不过到底是靠女人重新发达的,他们家的女人又有白脸又有唱红脸的,偏偏那位老封君嘛,还占着长辈的名分,母亲盼着大嫂子回来盼了好一阵子了。”黛玉虽然伶牙俐齿,但凤姐的招儿过过拆拆也就罢了,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她再替婶娘据理力争,那边轻飘飘的一句“林姑娘又使性子了”就能打发了。
刘遇笑道:“是啊,当年贾演贾源兄弟两个,跟着太宗皇帝平突厥时打下来的爵位,只是你不晓得,他们母亲就是太宗皇帝的乳母,要不然开朝时那么多用兵如神的,怎么轮得到他们俩。不过也算是吃了苦了,后人嘛,倒只学会了他们仰仗女眷的功夫,没能把该继承的继承下来。所谓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正好你来了,我有件事情拜托你。”
林徹忙道:“直接吩咐罢,这声‘拜托’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什么吉利事,子义君先我去了,他身后也没个后人供奉的,宗人府也不定会用心。他的年纪品貌,委实可怜可叹,我想,当得起一首祭词的,你帮我改一改。”刘遇道,“我自己写了一篇,虽然绞尽脑汁了,然而用它来向皇祖父求得他与他母亲合葬,还是浅薄了些。皇祖父最爱你的文章,想来除了文笔外,还有其他的妙处。”
林徹道:“这倒是小事,只是王爷此举,可是触了上皇的逆鳞啊。”
“我自以为同他交心一场,倘一场丧事都不能替他谋划一二,那我同那些平日所鄙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
林徹知他用意,轻声应道:“好,一定竭我所能。”
“回去跟舅舅舅母说,我已经全然无事了,叫他们别担心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听过了就算,你们家的下人一个也不许提。”
“我省得,王爷放心。”
“你们家我一向放心的。”刘遇道,“大表哥同他媳妇回来的时候,我约莫已经能出门了,到时候一道聚聚。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宁国府的孙媳妇死的那回,很是风光地葬下去了,当时北静王还亲自设了路祭,铺张至极——用的是忠义老千岁没用上的金丝棺木,当时说是他们家为了丧事体面,找戴权买了个龙禁卫的职,走的还不是公账,往戴权家里送的,龙禁卫虽然本来就是设着给这些纨绔子弟交银子的,但要能让戴权一介宦官这么样就办成了,还吞了不少去,也忒不像话。这事原说是要我处置的,病了这一场,我看戴权还能忙前忙后的,看来父皇还没开始办他。多半最后还是我的差事。真办起来,他们多半还是要走北静王那边的门路,不过万一想起你们家来,你就问他,他儿子是想要入职来从不当差,玩忽职守的罪,还是谎冒皇亲国戚的罪。”
林徹听他的意思,暂时不会动戴权,便笑道:“横竖他家都是有罪就是了,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想着,这事轮不到我们。那家子的下人口风又不严,我也不是没听过,说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连看我们不顺眼都是一起的,说我们家一门四品吏,读烂酸腐书,也不知道假清高个什么劲儿。他们自诩皇亲国戚,又有公爵之尊,这样丢脸的事理应不会说给我们听。连修他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钱不够了,来找妹妹借钱都要东拉西扯的,把她母亲当年的嫁妆拿出来说事呢,好面子的人,其实也好打发。”
刘遇啧啧称奇:“那后来呢,你妹妹借钱给她们了?”
“那是个无底洞,哪里填的起,当没听懂,也就那么过去了。”林徹叹了一声。黛玉本来是不重金钱的性子,但那些不只是身外之物,反是林海最后绞尽脑汁,拼了力气,托了族人才给她留下的傍身之财,何况王夫人并不知道,提贾敏从前旧事,只会让她更心有芥蒂。当年慈母领着她在库房里挑拣喜欢的用器,告诉她这些是自己的嫁妆,日后待她再大一些时就可给她玩用时的景象,犹历历在目。然在外祖母家借住时,因王子腾家的人要来,贾政的书房缺了个摆在桌上的琉璃屏风,王夫人出面找她借从扬州带来的那个,她只不过犹豫了半晌,周瑞家的便指着宝钗大方说事,叫她暗地里流了不少眼泪,宝钗大方,那是她,且来的是她舅舅,王家的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遇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那家子笑话原比别家的多些。”
太医院的人说要来请脉,林徹顺势告辞,刘遇也不留他:“我的祭稿替我改了,然后直接送去沈庐,说是我祭子义君的,看他愿不愿意替我打这么个头阵。叫太医给你看过了再走。”
林徹道:“沈老先生自从当了你的先生,事儿可多出来不少。不过他本来平日就把‘德’啊‘道’啊挂在嘴边,这不行那不许的,也该他跳出来先说两句。否则显得他平时捏的我们跟软柿子似的。”
“别贫了,回去吧,问舅舅舅妈好。还有你弟弟妹妹。”刘遇顿了一下,还是说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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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往年的脚程来说,林征这次回的慢了几天,黛玉翘首盼了一阵子,才见着那位只有在话本传奇里才有的奇女子。只是乍见之下,她难免吃了一惊,原以为大嫂子会是那种飒爽的英气女子,谁知一眼看去还在大哥肩下,瘦小纤细,眉目清丽,秀眉樱唇,甚至脸色还有些苍白,还真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没什么分别,全然看不出她竟是个能亲身杀上匪寨血刃仇敌之人。馥环说她“最是有决断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黛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细腻又文气,甚至还有些孱弱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