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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劼一惊,他倒是立刻想到,林家除林徹曾在兰台寺任职外,如今养在他家里的明珠族姬,父亲更是在言官里有不少同僚旧系,他这个礼部尚书再当了刘遇的老师,这满朝的言喉,只会向着永宁王!陛下提携刘遇之心,竟如此真切吗?
“明珠族姬的朝服、座驾、用器,均已按制准备妥当了。”他这投名状一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把年纪了,竟用这般拙劣的讨好手法。
好在刘遇真心实意地谢了一声。
沈劼道:“既是斗胆听王爷叫了声‘先生’,微臣逾矩,想向王爷进一言。”
“先生是为了我母舅家那桩闹得挺难看的亲事吧。”刘遇笑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事了。”
他一言一行不管是真是假,倒的确无可指摘。沈劼心里一动:“之后大约不会有言官来公开说王爷的是非,但也因此,别人恐会觉得更危险。”
这倒是真的,本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让他们说两句,也就过去了,但皇帝此举,把满朝言官的嘴都捂向了永宁王,小事堆在心里,就成了大事,最后刘遇难免要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无妨,谁说不会有人来评议我的是非了?会有人说的,只是说不过而已——别的不提,就说我表姐那桩亲事,表姐为妻不贤,云家大可把她休了,既然他们一不休妻,二不去请户部调解,那就是还打算过下去,穆典诚诽论南安府上的事,说的还是邪的歪的神啊鬼的,他说不赢。”
沈劼原以为刘遇是一心要保林家名声的,谁知冒出这样一番话来。他难道是打算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自编自演一场戏,告状的和反驳的都是自己人不成?
“虽则如此,但伤敌一千,难免自损。便以穆林两家之争为例,此番自然是林家得了体面,可别人难免要觉得他家气性大,明珠族姬可要如何是好。”他从前听说的刘遇一直是“至纯至真,温厚亲人”的,虽知道这些公子哥儿的名声一向算不得数,但他才刚上了船,小主子邪气就往外冒,难免要惊慌一番,只能稍微打探一二。
“慌什么,还怕舅舅家表妹因为这件事闺誉受损不成?要我说,这些自以为是,成天碎嘴的,原来也不配肖想她的亲事吧。”刘遇眨了眨眼睛,歪头笑了笑,“,总有些人太把自己当回事,所谓的体面啊,名声啊,压根不是那种人给的起的。”
沈劼从前没怎么接触过永宁王,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不小了,然而内里竟然这么邪性。他有些颤巍巍地想,难道他这么确定自己已经和他是一条绳子上的了?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若是还有别的客人,不必拘在我这里。”
他若只是想自己喝一杯酒,哪儿不能去?特特跑来沈庐。先头那句“果然是先生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就是猜到了皇帝的安排,过来提点两句的。
皇帝知道自己纯良敦厚的长子其实是这样的性格吗?沈劼忽然盯着刘遇自己斟酒的手愣了神。
不管怎么说,永宁王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他十岁以前,几乎就没有离过皇帝身边,食同桌居同寝,他这样的性子,分明是皇帝亲自养出来的。
那株珊瑚树和春雷一起被送到了林府,永宁王府的长使同礼部的郎中一前一后,甚至还在厅里打了个照面。这个名叫羡渔的长使在京里也是个熟面孔,林滹早知外甥有赠琴之意,惊疑之外,也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亲自把琴送去了漱楠苑,叫人安置在揽月楼里,吩咐王嬷嬷道:“你带入把姑娘的衣裳用器都收一收,她品级定下了。”长叹了一声,“如海兄知道了,也当欣慰。”
王嬷嬷也不由地落下几滴老泪来,要跪谢林滹,林滹摇头道:“使不得,是她父亲的功劳,轮不着我来捞这声谢。”
林徹跟着父亲一路回到书房,问道:“妹妹品级定下,是桩好事,说明皇上尚未忘了江南的亏空,怎的父亲不见喜色?”
“你还说,”林滹叹道,“你妹妹年纪也算不得多小了,刘家姑娘定亲的时候,也不比她大多少。她这样的品貌,要择亲事本就不易,门当户对先不提,能配得上她的年轻人,几只手也数的过来。你为馥环出头,我原也是赞同的,怎么竟不依不饶上了。原咱们家就只有馥环一个出了门的,也罢了,现在你妹妹这样”
林徹嗤笑了一声:“倒也不是不依不饶。父亲不信我年轻气盛,难道真以为母亲也是那样不懂事的人?馥姐明明不乐意,母亲却一定要她和离归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还不是因为——”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当年馥姐择亲的时候,皇贵妃娘娘觉得南安王府是门好助力。如今永宁王觉着云家已毫无用处,母亲不忍心,想拉馥姐一把吗?”
林滹沉默了半晌,苦笑道:“也是,哪有白吃的饭?”
“我若是托生在乡野农家,日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耕作,便没什么能让人利用的了。既然锦衣玉食、顺风顺水,那么总该做点什么。”林徹安慰道,“我一向运气好,但运气并不是老天爷给的,是因为别人觉得我背后有永宁王,所以不敢给我使绊子,那些手段没人敢用在我身上,我才能有今天。”
“但是玉儿和馥环不同,她父亲把她托付给我们,而她原本可以在她外祖母家里。如果在我们家,最后反而不如她外祖母家能给他的,我成什么人了。”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跟馥姐说亲的那几家,也没真有比云渡好的。这种事,比念书做官更看真运气。何况现在和馥姐那会儿,情况也不同了。”林徹在内阁领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如今的刘遇,并不像几年前林妃认为的那样需要同那些勋贵世家沾亲带故。
“先不提这些,有些用器,你今日便着人送些过去藕舫园吧。”
宝玉往贾母屋里去的时候,就听到小丫头们议论,说是林姑娘的品级定下来了,礼部的员外郎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去过了林家,宝钗正领着莺儿也过来玩,闻言笑了一声:“林妹妹今后可高枕无忧了。”宝玉知她是什么意思,像宝姐姐这样满脑子“仕途经济”的,自然是希望男的去考学升官,女的呢,嫁得如意郎君、日后可封诰命就算是最好的了。可这些是宝姐姐心里的最好的,林妹妹心里求的可不是这些。
姊妹们刚坐下不久,门房派了人来报,说南安王府的云大爷来了。
“他不是正病着吗?怎么还出来跑动了?”贾母一向和南安太妃交好,忙问,“大老爷在家吗?”
“云大爷说是想找宝二爷。”
宝玉之前不是没见过云渡,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何况云渡自病了一场,便一向深居简出。此时宝玉看过去,只觉得他面如纸色,双颊飞红,眉目含情,似有波光粼粼,本该是器宇轩昂的武将,如今只剩了七分病气三分弱色,叫宝玉看得也心生不忍:“云大哥哥怎么来了?”
“此番叨扰,是为了向宝兄弟借个丫头用用。”云渡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来,“就是内子娘家新得的妹妹,原在宝兄弟府上时用的那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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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若是别人说来,宝玉指不定就要翻脸了,但他虽然任性,也不忍真得罪了南安王府,贾母、王夫人要失望不提,光贾政那儿就能叫他喝上一壶。况且云渡此时虽勉强笑着,愁容却是从骨子里往外泛着,模样又惹人爱怜,他竟忍下不快劝道:“云大哥哥的心意,石头听了也要动容,只是表妹叔叔家的态度一向叫人捉摸不透,说到底,表妹长到十几岁,从前同他家都没见过,能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住他家,还是不要太惹眼得好。何况紫鹃原是家祖母的人,我并做不得她的主的。”却也是拒绝了。
云渡虽失望,也知不能强求,只说:“是愚兄妄言了。”
宝玉心里一动:“云大哥哥这是要往林家去?”
云渡苦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却是让贤弟看笑话了。”
他家后宅的这点事,虽说经过一回言官的口舌,但其实折腾得并不算大,毕竟亲耳听到的都有些脑子,中间又有永宁王出来划了条线,还真没几个人敢拿这事做谈资,是以荣国府里虽然听到了些许风声,倒也没打听出究竟有什么事,只是听说南安太妃和孙媳妇处得不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王夫人倒是提过“林姑娘本来就体格弱的,又没了父母,要是再被她姐姐的不贤名声连累了,婚事可怎么办”,贾母心里却是另有打算的,指责了两句,阖府上下不许再提。是以宝玉半知半解的,只道:“云大哥哥特特过来问我要人,说到底也是为了丈人家的喜欢,大嫂子知道了,也只有感激的。改日我见了林妹妹叔叔家的人,定帮哥哥说道说道这份心意。”
其实现在在林家那里,除了林徥和黛玉两个小的,哪里还有人觉得这只是院子门关起来这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了?只偏偏自己家人还不觉得,南安太妃犹还觉得“眼不下这口气”,要给他屋里放人好“打打她的脸”。可惜他心里也明白,当年云嵩在河东节度使的位子上坏了事,虽因几位世交的活动和太上皇的说情把责任推诿了出去,却实实在在地折了当时刚给朝廷换了回血、打算一展身手的新帝的面子。偏偏他又错过了林征等青年武将外放的好时机,如今各地的萝卜坑都被人站稳了脚跟,他也只能领个说不上话帮不上忙的闲职。如今形势也渐渐明朗,就连一向摇摆不定的忠顺王都站好了位,他们家哪里还敢再跟前几年似的另有图谋?只是怕同林家闹翻了,馥环真回了娘家,连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了,就直接被秋后算了总账。云渡捂着额头想,也是糊涂了,现在再想法子讨好丈人家也没什么用了。那家哪里敢,又哪里能帮他们说话?馥环如今也就是念着夫妻情分,想同他共进退罢了。
宝玉犹说道:“原先姑母去世后,表妹在家祖母身边养过两年,祖母只姑母一个女儿,对表妹也疼得紧,如今她去了叔叔家,祖母甚是思念,只是她叔叔家并不常与我们来往,若云大哥哥帮着牵线,咱们三家常聚聚,一解祖母相思之苦就好了。”
“这是自然,往后都是亲戚,只是我听紫英兄提过宝兄弟的性子,恐怕我和那三个舅子相处不来,他们也另有自己的圈子玩,不大同他人来往,远远地当亲戚也罢了,硬要亲近,实也没什么必要,倒是两头都不自在。”
这话中推拒之意宝玉倒不是听不出来,不无失望地应了一声,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云渡方起身告辞:“原该拜访府上的长辈,只是听说两位世叔均不在家,府上老太太虽慈爱,一来男女有别,二来我这病也拖了一阵子,才有些好转,为了老人家的身子也不敢去,宝兄弟替我向老夫人赔个不是。”
宝玉一口应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方折回来去见贾母同王夫人。
贾母等问了云渡此来所为何事,宝玉照实说了,屋里俱是一惊。贾母道:“我往常听人说起南安王府的孩子,都只有夸的,怎么现下竟糊涂至此你今日应答得倒是不错,下回你老子再拿其他人贬你,我倒也有了底气回他。”又道,“也难怪太妃一把年纪了,还要掺和进小两口的事。我原还奇怪,她们家那媳妇模样又标致,说话又伶俐,怎么就碍着她的眼了,原还真有些祸殃子的意思,把这好好一个孩子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够家里长辈气一回急一阵了。”
王夫人亦道:“当初结亲的时候,那孩子是贵妃娘娘的侄女呢,有忠勇侯夫人做媒,就是南安府也只能应下吧。只是恐怕他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我早前还以为是因为没有子嗣,又容不得人,太妃急了才有如今这几出。现在看来,说她小性儿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凤姐本随意坐着,也知道王夫人影射的不是她,可“没有子嗣,又容不下人”这话实在是正中她的软肋,本就知道老太太不爱听这样的话,此刻便更没有了搭腔的心思,甚至心里有了几分委屈。她这半年一直为了省亲别墅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说也从中捞了些好处,但她自认功高,弄的些许油水在她眼里也是比不上这份辛苦的,此时便有了怨愤,偷偷去看贾母的脸色。
贾母虽不喜,然王夫人毕竟是贵妃生母,既然没明着说什么,她也闭着眼睛过去了:“你也忒小瞧南安太妃了。只是我可得说句,咱们今儿个在自己家里说说,出去可别议论别人家的是非,尤其别把林家女儿这四个字带出来,就不说玉儿,她家也出过皇贵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