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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兵连衣服都没脱,开始朝水面奔跑,水漫过了他的脚踝,膝盖,腰部,最后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奋力像对岸游去。
“程队,抢跑,玩赖是吧!”
蔡彬哈哈大笑,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紧跟着程兵划开的水痕,他也入水,奋力游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军警渡河姿势,说不上是什么游泳门类,脑袋一直露在水面上换气,速度却一点不慢。
渐渐地,蔡彬有一些体力不支,他落后了,正巧来到河中心那处浅滩,他在浅滩上歇了歇,在他的目光中,程兵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他又踩了踩水准备去追,等水即将漫过他的胸口时,他轻轻摇了摇头,返回浅滩。
这给两年来跟随程兵的动作做了个总结。
程兵还是只露出一个脑袋,奋力向前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兵哥!”
蔡彬是第一个换称呼的人,也是坚持到最后才换回称呼的人。
“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找不到王二勇,你想没想过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再作恶了,他想变成好人,老天再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程兵好像没听到,连头都没回,他向前扎了一个猛子,消失在河面。
等蔡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河岸,湿淋淋地朝主路上走,并没有回头。
“你要不要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啊!”蔡彬喊得声嘶力竭,“咱们都给自己个机会好不好?”
程兵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像举着一把需要细心呵护,躲避风吹雨打,才不会熄灭的火炬,他轻轻摆了摆手,算是最后的回应和告别。
蔡彬确定,刚才那句话,程兵听到了。
蔡彬跌坐浅滩之上,惊起鸟群无数。
他嚎啕大哭。
佛陀往往以身殉法,但他们从不哭自己,而是哭世人。
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到广西梧州,1510公里,昼夜不停地开车,经过昆磨高速和广昆高速,大概需要十七个小时,而程兵却走了整整两年,度过了四对春夏秋冬。他当然没有进行徒步,但他的修行比那痛苦得多,他不停地寻找,折返,跑着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每座城市都只是他的驿站。
他不用再翻动日历了,他把自己变成了日历。
春意盎然之时,树叶随着微风摆动,阳光把树影打进公交车内,乘客寥寥无几的早班车上,程兵鹰一样锐利的双眼再次启动侦查模式,他盯着每一个来往的乘客,甚至有些病态,大多乘客都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坐在离他很远的位置,他那没有警服加身的气场依然把周围建造出一堵高耸的空气墙。这样的搜寻,他经历过成千上万次,每次都是一样的无功而返。他终于收回目光,继续翻看他那泛黄的笔记本,笔记本早都写满了,在原本行与行,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又增添了不少有用的信息。钢笔、中性笔、圆珠笔,2002年第一次记录时,那家钢笔的生产厂家已经倒闭了,程兵却还在赴一场自始至终看不到宾客的宴会。笔记本的质量远不如程兵内心那样坚定,不少纸张都飘零掉落了,程兵重新进行了装订,还把封皮也换成了防水的。
一辆公交车,不少乘客,全是完全陌生的脸,程兵再也找不到和过去相关的一切——除了921,除了王二勇。
南方盛夏,刚刚铺设的沥青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蒸腾的热气把一切变成看不出形状的海市蜃楼。程兵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南方北方,东边西边,沿海内陆,经历过太多的夏天,让程兵的内心失去了对燥热的抱怨,也让程兵的身体忽略了对温度的感知。程兵身着红色的环卫工人服装,戴着黄色的遮阳帽,和一众环卫工人在高架桥下稍显阴冷、肮脏气味扑鼻的桥洞里乘凉。环卫工人全都解开了衣领,摘下帽子,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物件扇着风,程兵却穿戴整齐,全副武装,连一滴汗都没流。一名刚才被程兵拦住的老大爷非常热心,他一边挥动着草帽扇着风,一边指着对面的几个老旧小区,跟程兵介绍着入住人员的相关情况。
忽而响起一阵喧嚣,一名举着小旗子的老师引着一众小学生来到桥洞下,那旗子上印着某个公益活动的logo,小学生们穿着相同的服装,把冰凉的矿泉水挨个送给环卫工人,不停说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您们辛苦了。一名小女孩到了程兵面前,看着程兵的脸,愣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称呼,等看到程兵已经完全花白的鬓角,她迅速递过来一瓶水,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说了一句,爷爷,您辛苦啦。
程兵一愣,接着突然站直,回应了一个警礼。
这下,轮到小女孩发愣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这是《故都的秋》开头语,程兵跋涉到一座陌生的城,离台平非常近,但他从没有回“故都”看过一眼,或者说,那地方已经不再被他认为是家了。此刻的他,正穿着保安制服在小区里巡逻,比起2009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类智能系统纷纷上马,连栏杆都不用人工操作,保安似乎只剩下了挨骂这一件事可做,可程兵依然一丝不苟,特别原教旨主义地登记着来往每一个陌生访客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在城管依法驱除小摊小贩时,他给这些为生活挣扎的人指明了正确的营业地点;他被趾高气昂,酒气冲天的驾驶员痛骂过,但最后还是帮他停好了车;也被大爷大妈抱怨过帮理不帮亲,给正常人员出入增加很多负担;还为小区居民办一张小小的狗证跑前跑后;甚至还帮着保安队长抓过入室盗窃的劫匪。他完全不知道,这些都是那些陪伴过他,但因各式各样原因退出的三大队兄弟们经历过的,程兵不仅仅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活成了马振坤,活成了廖健,活成了蔡彬,活成了小徐,他一个人活成了一个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
可这队伍里,似乎少了他自己。
他再也没为自己而活。
除了极冷的几天,南方冬天的温度并不会低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程兵的生活一直在做减法,他暂住过越来越多的城市,行李却越来越少。在人来人往的车站,身着短袖帮着旅客搬运包裹的他,偶尔觉得非常幻灭,穿着高领毛衣和军大衣踩雪仿佛是上一世的他经历的生活。“怎么这么慢啊,车都要开了!”“你注意点,给我家老爷子碰到,你赔得起吗!”顶着骂声,程兵闷着头把归乡旅客的行李送到洁白色的车厢内,一切都变了,时速两百五十公里以上的动车呼啸着越过车站月台,程兵这辆老绿皮车,被时代越落越远。车站大屏上显示着春运的加开班次,车站内的大红灯笼终于让程兵有了一点时间观念,又是一个春节……
春又暖,花再开,程兵终于跟着线索抵达广西梧州。时代等不了任何一位踯躅原地的老古董,即使是这座五线城市,led屏也把城市装点得色彩斑斓,这世界似乎不再需要电视了,每座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都是触达用户的最直观屏幕。程兵听说现在个人都能完成手机定位,那个外国手机厂商新出的手机,如果手机丢了,只要登录同一个账户,就能通过电脑找到手机在哪儿。“现在监控都全国联网了。”距离杨剑涛说出这句话,又过去了四年,信息技术已经武装到牙齿,为什么还是找不到王二勇?
程兵不明白。
梧州的地标建筑外墙播放着本地晚间新闻。
“8月2日,我省梧州市月亮湾社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据省公安厅和梧州市公安局专案组透露,市民秦哲见义勇为,主动举报犯罪嫌疑人王某某,但过程中不幸被王某某杀害。据悉,王某某是公安部a级通缉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程兵明明拐过街角,看到关键词之后又退了回来,找了个视线最好的地方,把新闻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玻璃幕墙的反光,加上cbd彻夜不灭的霓虹,映亮了程兵遍布尘灰,苍老疲倦的脸。
阿哲,号子里的好朋友,掐指算算,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他曾经说过:“兵哥,等我出去了,一定帮你抓到王二勇。”
是的,他姓秦。
……
“不是跟你说了,等我回来再给他们开门吗?”
有的人不用任何身外之物装点,也能被人一眼看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这个边挂电话边下车的男人正是如此,他语气有些焦急,但仍能看出某种儒雅的气质,一看就是从事教师、培训之类的工作。
他正是曾经跟程兵一起蹲过号子的阿哲,十多年过去,那段不堪的经历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完全成为推动社会飞速向前的一个坚实齿轮。
他急匆匆走近一座居民楼,楼体跟正常的住宅差不多,不过屋顶做了特殊的处理,类似六角形的塔身建筑,那是致敬梧州本地的古近代特色建筑群。
到楼下的时候,阿哲抬头,看了看挂在外墙,一排排整齐的空调外机,没有任何异样。他心里想着,当初兵哥是怎么都能看出各种角落不合逻辑的细微之处。
他多次按动电梯按钮,电梯姗姗来迟,没等门完全打开,阿哲就钻进去,到家时,一出电梯,他就看见家门敞开。
他心里一沉,不过那种微妙的不祥预感很快就被打消了,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家里,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妻子小吴的声音。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到阿哲回来,小吴迎上来,跟两位空调维修工人介绍:“这是我老公,电器方面的事儿我可能不太明白,你们跟他讲。”
说着,小吴凑到阿哲身边,小声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给他们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