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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病。”他往后躲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那个异族人的隐居地,很像他的故乡。”
“他的故乡……”云潇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千夜对她温柔的笑着,她愣愣张了张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她并不陌生那样的眼神,也在这一刹那想起不久前那个人曾和她说过的话——“我生在一个遥远雪国,那里终年严寒,比伽罗还要冷上许多倍,我自有记忆以来,满目都只有苍白的雪和高山岩石,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去往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然度日,再也不必忍受饥寒交迫。”
她低下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萧千夜轻轻挥了一下缰绳,天马开始提速,直接跨越冰河来到了对岸,这里有一面巨大的冰川,一眼望去仿佛连接着天际,在夜幕下透出静谧的雪光,这种光泽出奇的迷离,他翻身下马,眼角处似乎瞄到一抹极细极淡的雪色,果不其然顺着这抹光靠过去,冰面的另一侧出现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裂缝,他连忙对云潇招了招手,牵着她一起小心的穿了过去。
视线豁然开朗,这个隐居地很大,像一个未知的雪色国度,连建筑物的风格都和飞垣其它地方的大不相同,云潇低低惊呼了一声,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好奇的走了几步,地面是冰,四面环冰,而在这些高大的冰川表面雕刻着复杂的图腾,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的从上面抚摸过去,顿时淡淡的光从她指尖流溢而出,似乎是受到什么特殊力量的牵引,豁然间整个静谧的城市里飘荡起灵力的碎片,如萤火虫一般摇曳起来。
萧千夜惊了一下,本能让他警惕的紧握住手心,保持着随时可以抽出古尘的姿态紧张的审视四周,但云潇已经不由自主的走入城中,萤火围着她,并无恶意。
:唤醒
这个雪白的城市虽然荒废许久,但一尘不染,像一颗隐藏在禁地深处的璀璨明珠,云潇沿着大路走入城中,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萤火的灵光追着她的脚步,感知到她身上特殊的气息,倏然飘起幻化成洁白的羽毛围绕她旋转起来,她“哇”的一声惊叹伸出手,灵光落在她掌心,顿时整个寂静的城市微微一颤,四面高耸的巨型冰川跟着一起绽放着幽幽的光,那些图腾一个个被点亮,如一张完整的画卷展露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只华丽的神鸟,展开灿烂的羽翼,一双眼睛是温柔的,完全没有传说中嗜杀好战的凶狠,它默默俯视着,仿佛是在守护着这座城市。
“神鸟……”云潇诧异的扭头,问道,“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神鸟的图腾呢?”
萧千夜拖着下腮认真想了想,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哪一族人的隐居地,但是结合飞垣这么多年的习俗来看,他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随口回答:“灵凤族本来就是飞垣最古老的异族之一,再加上坠天之时凤姬曾以灵凤之息护住整座大陆平安坠海,他们天生就对神鸟有本能上的敬仰和憧憬,以神鸟为图腾倒也合情合理。”
云潇似懂非懂的听着,内心的感觉却复杂的难以描述,那种隐藏在她身体里,一度让她倍感煎熬的力量,让她数次濒临绝境,甚至失去孩子的炽热力量,对其他人而言,竟然会是如此崇高的东西?
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东西,她该好好用这份力量去保护在乎的人,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逃避厌恶才对。
萧千夜没注意到她脸上淡淡的哀伤,只是望着冰封的城市寻找着记忆最深处的某些东西,帝仲生活的地方相比这里似乎要阴沉一些,风势更大,雪粒也更加锋锐,若是有什么东西最为相似,那应该就是僵硬又苍白的岩石搭建而成的房子,被积雪覆盖了一层之后,折射出迷离的光晕,他下意识的抬手轻搭在心口,目光一点点掠过城市的每一个角度,似乎是想唤醒那个失去意识的人。
然而他的心底空空荡荡,仿佛有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无论他怎么想将自己的声音传递过去,都只会在那片黑暗里陷入死寂。
他叹了口气,在反复尝试了几次之后,反倒是混乱的记忆让他自己的精神有几分恍惚,萧千夜甩了甩头,难怪帝仲总是深陷在他的经历里无法自拔,当情况悄然反转的时候,他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潇从他身后钻出来,伸手揉了揉他后背伤口的位置,问道:“还疼不疼了?”
他摇摇头,后背上那两个折翼之后留下的创伤一直呈现出鲜艳的血红色,或许是火种的影响,眼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当初那股致命的剧痛,只是偶尔还是会传来微弱的冰凉,然后被温热的火融化,他牵住云潇的手,废弃的城市虽然一如继往的干净,但微冷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倒让人感到一种真实的清爽,他略一思忖望向前方,察觉到视线的尽头有一抹不合时宜的嫣红色,好奇的道:“前面好像种着什么东西,去看看。”
“是花!”云潇也是眼眸一颤,不可置信的指着远处,“这种地方,竟然会种着花!”
这片水红色的小花真的是种在城内一角,不知是什么人凿开了僵硬的冰川地面,露出下方的冻土,然后栽种上了这种不知名的小花,云潇小心翼翼的在花圃旁边蹲了下去,非常轻缓的伸手摸了摸花瓣,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么寒冷又死寂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娇弱的花儿孤芳自赏般的盛开着,她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看外观倒也不像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给人一种格外坚忍、格外要强的感觉。
“水红色的花……”萧千夜轻声嘀咕,忽然间,他感到内心深处的黑洞荡起一抹异样的情绪,有种跃跃涌动的呓语悄然浮起,记忆的碎片有一刹那的一闪而逝,这些年他在天空巡视伽罗的时候,也经常会看见这种这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出现在雪原上,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它们真的会迎着恶劣的天气开放,是雪原上最为奇妙的一抹红,每每都能吸引他的目光长久的望过来。
云潇蹲在那里,城里的雪光轻洒在她的身上,萧千夜一言不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在不经意间飘忽而繁复,连目光都变得广阔无垠起来,似夜空下淡淡的星光,仿佛触手可及,实则遥远而无法追寻——曾几何时,在那个冰封的雪地之国也有过一抹淡淡的红,他无法分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是帝仲的什么人,只是依稀的看见那个人捧着一盆红色小花,在苍白的世界里露出灿烂的笑。
然后,他莫名伸出手,学着帝仲曾经的模样轻轻捏住小花,云潇屏着呼吸,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和往常不同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即使她努力想从这样的表情里看出些许端倪,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也只是这么一直静静不语凝视着这朵花,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萧千夜心里一动,手里的力道稍稍加重,忽然就直接掐断了花枝,那朵花落入他的手心,云潇呆呆“啊”了一声,然后是一声厉斥,跺着脚骂道:“你!你干什么!”
“这种花很快就会死去。”他淡淡的说话,说的是当年帝仲所说过的话,只是这句话不受控制出口的瞬间,他的心口陡地微微一疼,继续下意识的说道,“这里是雪地之国,终年严寒,一阵风、一阵雪都会摧毁一切,这么脆弱的花离开你的照顾很快就会死去,倒不如让我将它封印起来,让它永远都能这么美丽……”
他说着话,掌心里已经有灵力在涌动,一点点覆盖在小花上,似乎是想将它封印永存。
“手欠!”记忆里的人和此刻的云潇一起异口同声的骂了一句,然后一把夺回他手里被摘下来的小花,心疼不已,用同样的目光抬起眼睛瞪着他,训道,“再漂亮的东西没有了生命都是死物!我宁可要一朵会开会谢的小花,也不要永远被封印在法术里一朵空壳!你真的是手欠,下次再这样,我可要揍你了!”
萧千夜笑了笑,记忆深处的帝仲也笑了笑,他们同时拱手道歉,而面前的两个人也默契的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了。
那盆小花和那个人影,最终都埋入了雪白的世界,也带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丝温暖。
“姐姐……”萧千夜蓦然脱口,第一次真实的感觉到帝仲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手持古尘一刀就能震慑天下的神,他曾经也有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亲人,而那些人那些事,早已经湮灭在时空中不复存在。
记忆在这一瞬戛然而止,仿佛是苏醒的意识不愿他继续深入,云潇被他莫名其妙的呓语惊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他,只见那双金银双色的眼眸流光溢彩,仿佛和周围折射而出的光泽相得益彰一般分外璀璨,让她一时迷了眼睛呆呆看了好一会,萧千夜蓦的回过神来,却正好对上云潇清澈的双眼,他的眉宇里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为了不让云潇察觉到反常,只能微笑着。
苏醒了,他知道这一瞬间自己身体里微弱的感知力恢复,也终于放下了那颗悬在心头的巨石,用那个人一贯的语气缓缓道:“潇儿,谢谢你。”
云潇看着他,知道这样的称呼是出自另一个人的习惯,在掩饰住内心开心的同时立刻挪了视线,但她的眼眶深处还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似乎支持不住的要掉下来,萧千夜静静看着她,他没有阻止帝仲在这一刻借着他的口说出的话,眼角眉梢都在他的影响下无声的温柔延展,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了力量不支带来的颓势和疲惫,轻轻抬手揉了揉眼,仿佛听到内心深处传来的叹息,低吟道:“也谢谢你。”
话音未落,帝仲沉沉睡去,只是这次他变得安稳沉静,不再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停。
半晌,萧千夜闭着眼睛认真感知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看向云潇,捏着她的脸颊安慰道:“他没事了。”
“那你呢?”云潇缓缓的抬起头来,抓着他的手用力握紧,他摇摇头,苍白的双颊似因她的关心而带来了一抹红晕,“我也没事。”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萧千夜拉着她往城里走去,边走边道:“你还累不累困不困了?反正这里很多年前就被灭了族没有人居住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我们就去千机宫找大哥。”
云潇打了个哆嗦,灭族这么残忍的事情从他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顿时就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小声嘀咕道:“这么漂亮的城市为什么会被灭族呢?该不会又是你干的……”
“这次真的跟我没关系!”萧千夜赶紧解释,生怕她多想,“应该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云潇看着他又紧张又心虚,还有点担心害怕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偷偷笑了笑,面上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是你,那就是爹……不对,六十年前,那肯定是你爷爷!”
“我……”萧千夜尴尬的摸了摸头,小声辩解,“阿潇,不是我要推脱责任,也不是死无对证信口开河,但这件事确实是禁军干的,那时候高成川还很年轻,皇位上的人还是明辉帝,他刚刚接掌禁军就开始了内部改革,为了锻炼兵力,除去每年和军阁、海军固定的演练之外,还制定了不少所谓‘实战’的训练,那十年间有三十多次针对异族的大规模围剿,名义上都是以军训为借口,但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拉着云潇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只见他双眉微蹙,眼神迷茫,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呢喃道:“阿潇,飞垣上的很多事情,或许比你我知道的,甚至是想象中以为自己知道的更加残忍无情,可即使如此……这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能放弃它。”
:灵虚
云潇靠着他坐下,虽然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陪着萧千夜走过飞垣的四大境,但是对于这座光怪陆离的大陆仍然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小声问道:“六十年前关系就已经闹得这么僵了吗?”
“不,不止六十年。”萧千夜纠正她的说辞,目光掠过这座死寂的城市,“从箴岛坠天之后改名飞垣开始,人类和异族的关系就渐渐紧张起来,只不过这几百年来更加剑拔弩张,异族分散四大境,天性上也更加散漫崇尚自由,所以他们无法和人类一样建立统一的国家,培养军队和学堂,最开始他们还能凭借天赋上的优势勉强抗衡,但是坠天的时间越久,他们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就越小,劣势反倒一点点明显突出,再加上凤姬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依靠神眠之术缓解负担,失去她的庇佑,异族人等同雪上加霜,生活的环境一日不如一日,只能被动的越退越深,越躲越远。”
他顿了顿,忽然发现自己坐着的这条街边长凳的扶手上竟然也雕刻着神鸟的图腾,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嘲讽,萧千夜的手指轻轻的拂过那只鸟,另一只手则无意识紧紧握紧身边的云潇:“他们对凤姬太过依赖了,阿潇,凤姬上一次进入神眠之后睡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察觉到这种难得的状态,近三代的皇室对异族的侵略剥削开始变本加厉,一开始,他们还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到了后来就演变成随心所欲的屠杀,异族不是人,是草木、花鸟、鱼虫、木石成了精,所以杀一个异族人,就和折断一朵花,杀一只鸡宰一只鸭没有任何区别。”
他一眨不眨地扭过头,盯着云潇那双让他心中陡然生畏的清澈瞳孔,终于感到一股愧疚汹涌而上,让他咬住嘴唇身子微颤,显然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阿潇,虽然在昆仑山的时候我装模作样的和你们一起学过中原的很多东西,但凭心而论,在北岸城事变发生之前我的内心和所有飞垣人一样,就连师兄在我眼里也一样,所以当先帝对我下令要求追捕逃犯之时,我没有一点犹豫,哪怕知道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云潇平淡的笑着,没有打断他,对方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喃喃说道:“明溪登基继位之后虽然废除了这种歧视,但实际上一直到现在,很多人还是只把异族人看做成精的怪物,不会给他们任何的尊重,就连双王之变事后,我手握大权,成为新帝身边最炽手可热的人物,即使是那样的我,哪怕是让你住在天征府上,他们都没把你当成‘人’来看待,呵呵……有时候我仿佛能理解先帝弑父杀兄不顾一切夺权的理由,想必先皇后曾经也遭遇过如此歧视吧,又有哪个男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被如此针对而无动于衷呢?”
“我本来也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还是那副笑咯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倒把萧千夜也一并逗笑,忍不住调侃,“我好像也还保留着这种思想,有时候会幻想着做一只鸟笼,把你永远绑在身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