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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一顿,没忍住抱怨姚崇。
“可姚侍郎也真是的,他们几个吱吱哇哇,都论不到重点,唯独他指出来,反把我的无心之失,说成处心积虑了。”
上官牵唇一笑,姚崇不偏不倚,原是为厘清事实,救下魏元忠,但张说却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给了府监可乘之机,两相比较,他还抱怨别人呐。
话没出口,可是张说觉得了,顿感羞赧,半晌沉沉长出了一口气。
“审讯结果如何呢?”
上官摇头,“压根儿没审,紧跟着一道旨意,韦侍郎就外放扬州了。”
张说窒了下,直直撑起身子,不信明君犯起混来能到这个地步,头上知了闹喳喳没完没了,像这望不到头的朝局。
“唐将军呢?也贬了?!”
这回还算是好消息,“扣了一晚,出来他便称病,歇在家里。”
张说颔首,“也好……”
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国家到底是靠他们,那年连太孙都杀了,也没动张将军和郭将军。”
这是把女皇当昏君看待,指望她撒手之前,少祸害几个忠良了。
“圣人还能活好几年……”上官婉儿想了想,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比较恰当。
“点评她,要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才公正。”
知道他听不懂,她说的很郑重。
“您点评旁人诗文,我拜读过,用词典雅,也准确,我私心里以为,圣人一生功过,配得起您点评。”
张说当即怔住了,目睹过女皇殿上戏耍男宠,要他接受这个视角,很难,他不肯答应,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上官婉儿,甚至女皇本人,对他都没有恶意。
他被这个发现震撼的有些摇晃,再看肥腴的猪手,便生出烦闷之心,怀疑能打听到他在东宫衙署,因专爱吃这种腥骚之物,屡遭同僚嘲笑,恐怕不是足不出内宫的上官婉儿能够做到。
——难道这是女皇给他吃的?
他赌气放下筷子,自悔不当心收受了贿赂,半是故意犯上,半是当真悬心,终于开口询问,“魏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猪手吃。”
张说瓮声瓮气道,“他没有受刑罢?”
上官婉儿笑得更畅快了,“张舍人啊张舍人,你当真是个瞎子!”
然后凭是张说怎么问,她再不肯透露任何。
天色渐晚,诏狱虽可怖,伙食开的却不错,一阵阵饭香扑鼻,闻味儿便知道有鱼有肉,浓油赤酱,酸辣下饭。二十几个男女下了值,换了血迹斑斑的衣裳,走出来捧着碗蹲在树下,嘻嘻哈哈,边吃边笑,沐浴着夕阳金光,直如寻常农家场面,浑看不出是干哪行。
上官婉儿笑道,“这些人原是京郊杀猪的。”
一阵作呕,张说忍了又忍,架不住腹鸣如鼓,终于提起筷子一扫而光。
上官婉儿缓缓道,“圣人贬了魏侍郎为高要县蔚,您嘛,流放钦州。”
筷子当啷落地,张说眼含热泪,没想到这回又逃出性命,上回狄仁杰拼死相救,这回,明明相王丢卒保车,为了元怀景未再坚持,但女皇还是放过他了。
“几时出发?”
“今日,押解之人就在门外。”
“哦——”
张说苦笑了下,“这饭,能添么?”
上官婉儿同情地望着他,钦州远极近海,路上要个月,瘴气横行,民众野蛮残忍,去了那儿,圣旨毫无作用,能不能活全看命。
她端起冷茶,这回认真敬他,“张舍人,我以茶代酒,祝您有返京之日。”
张说举杯,不料她又道。
“但愿您回京之时,诏狱不在,我还活着。”
说的张说懵了,头几个酷吏,为圣人铲除异己,惨遭抛弃,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儿总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奸张易之,根本就是宋之问故意栽赃,而圣人只在气头上惩罚了她,却不曾动张易之分毫,更证明了并不相信。
况且她说,但愿诏狱不在……
毕竟是能起诏书的人呐!就算诏狱没了,又何须担忧性命?
张说想不通,但上官婉儿没给他机会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儿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咣咣进来,全副武装,都做好了远行的打扮,背着斗笠,扛着包袱,穿了皮靴,而张说两手空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他勉强问,“这……可否许某,回家拿两件衣裳?”
瞧他们没听见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礼,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问。
“不带衣裳,只拿两双鞋,成么?”
还是没人搭话,但有个人走过来,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一瞬间戳穿了他的幻想。
张说进京多年,虽无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亲贵的泽被,譬如狄仁杰临终遗言,叮嘱他相王一家足可结交,李成器尤其宽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确实礼贤下士,谦逊地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怀景的描述中,少年李显表露无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随意臧否,以至于他几乎忘了,他的性命,区区一个小吏便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