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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从何而来,默啜请婚时送来的?怎这般简陋。”
郭元振笑够了,渐渐生出疑心,放下酒瓮,翻来覆去检阅,语调生寒。
“我竟从未见过。”
他是春官主客司郎中。
照理说各四夷番邦的国书,一应当从主客司过,几位郎中合力翻译推敲,确认无误之后,才会送到御前。
武延秀嘿嘿笑两声,摇头反问,“朝中懂突厥语的人,多么?”
郭元振怔了怔,这话说来却长。
“西北诸州因驻军及边市贸易所需,皆有通译,但在京六部官员中,除开主客司上下职责所在,想来只有人通晓突厥语,概因突厥不同于吐蕃,早年曾极强盛,但盛极而衰,分裂成东西两部后便双双亡国,余部融入李唐,双方往来皆以汉语为主,国子监亦不复教授突厥语。”
“高宗朝阿史那骨咄禄叛唐复国,屡次扰边,但圣人登基后,他弟弟阿史那默啜又再归降,便仍是以我为主。”
“至于吐蕃,五十年来久为大患,主客司几位郎中、员外郎皆精钻深研,那回我去野狐河会谈,他们随队而行,亦为就近观察学习。不过你三哥不简单,吐蕃语也成,突厥语也成,野狐河会,便曾主动请缨。”
“跟他不相干。”
武延秀面色微沉。
一袭素简白袍,长指勾着红陶罐上麻绳灌酒,却是越喝眼神越清明,态度越平和,与往日偏狭张狂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幅画,照宋之问所说,是夹在突厥国书里送上石淙,却被府监扣住,重阳节后才呈给圣人。”
——重阳节?
郭元振骤然触动前情,头皮发紧,连灌两口冷酒压惊。
“你是说,狄相死前?!”
两人原来坐在城楼东头梢间,南北两面长窗相对,他们坐等消息,敞开了窗子面南而坐,正对官道。
郭元振跳起来,窜到窗前往左右张望,确定两丈之内再无别人,先关窗,马上又推开,再把北面也全打开。
响晴的大天,西北天空尤其湛蓝。
长空辽阔,有鹰振翅翱翔,唳唳高声,可郭元振盯着他,牙床都在打颤。
“你别瞪我!”
武延秀眉毛挑的,像是笑了一下,但收梢太快,又似自嘲。
“连我也是人家手中棋子,糊里糊涂,突厥早已请婚,但消息没进主客司,却耽搁在府监手上,你说,是为什么?”
郭元振看着画像,目光惊恐,“他敢截留国书?!”
武延秀道,“宋之问也懂突厥语,被府监召去翻译国书,这张画,原是掩住了不叫他瞧,可他偷偷瞥见一眼,出来便在值房捡了根残香,凭记忆速写。”
郭元振听得怔怔的,有点佩服。
“一眼偷窥便能画出这样神采,也算他有真才实学了。”
武延秀低头轻笑了声。
“他又不似我生来姓武,没点本事,岂敢入局?”
郭元振自觉失言,歉声道,“老六,我不是那个意思。”
武延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道。
“这一路我都在想,府监扣住国书,是在等什么?等狄相的死讯么?狄相在时,他不敢兴风作浪,等他死了,才敢挑唆圣人行和亲之法?”
“不是他挑唆的。”郭元振轻声道。
武延秀眼尾微掠,仍旧面向窗外,但郑重提醒他。
“大哥,你身上挂着吐蕃、突厥两国干系,不该让我知道的事儿,可别提。”
郭元振闻言一凛。
郭家在神都被人压一头,在太原,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唯有五姓七家之王家可相提并论。武延秀在玩笑间拉他与裘虎等结义,他性子疏朗,并不拒绝,但往常裘虎见了他,一口一个郭郎中,大哥云云,连武延秀也绝少提起。
武周与吐蕃、突厥三雄并立,边境上小战不断,谁也吞并不了谁,大家都存着且打且和的心思,因而外交之事最最敏感。
郭元振因野狐河一役天下扬名,以主客司五品郎中的身份,而凌驾于正三品的春官尚书武三思之上,又夏官尚书空悬,才丁忧回来的夏官侍郎姚崇正忙于处置东北方向的契丹,尚顾不上这头。
所以满朝文武,唯有郭元振真正参与西南、西北谋事,最清楚圣人对吐蕃、突厥的用兵规划,也因此,涉及突厥国书,旁人可以侃侃而谈,郭元振却当绝对避讳,以免泄露机密。
他没想到武延秀外表张狂,真正涉及机密,于无人处尚自约束,半晌道。
“所谓国朝,不是明堂里供奉的先师圣祖,亦不是官寺里的弥勒观音,而是圣人治下万万人口,有百姓,有官宦,亦有世族宗室。你我生来高人一等,又都有几分本事,些些热望,想为这万里锦绣河山添色加彩儿……”
说到这里,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感慨。
“大哥,我的胸怀抱负自是远远不及你。”
武延秀不屑于顺势往自家脸上贴金,牵唇一笑。
“什么百姓人口,我不去荼毒,人家要荼毒,也不碍我什么,我也不在乎这江山姓武姓李,只是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当个囫囵个儿的玩意儿,想起来拨弄拨弄,腻烦了就搁在一边。”
顿一顿道,嘴角勾起来,笑的愈加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