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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乘月合上布包。她的记忆——过去的云二小姐的记忆里,翻涌出来了一些场景:她第一次小日子时的狼狈、被嘲笑,后来每一次时,都有人帮她清理身体,也会低声安慰几句……
想起来了。是涟秋。
她怔然:“涟秋,以前一直都是你帮我……”
侍女抿着嘴唇笑。她看上去年纪不很大,肯定不到三十,但眼下有细细的纹路,也不能说非常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如果一直都在云府里,一定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那群人。
她又轻轻补充一句:“大夫人也记着的……二小姐,婢子说这话是僭越,可婢子知道,大夫人挂念您是真的。您能不能……不要很记恨夫人了?”
云乘月屏住了呼吸。她在试着用这种方式,让五味杂陈的心情平缓下来。半晌,她还是觉得心情复杂,只能又将气吐出来。
她握紧布包,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起来这件事?除了被欺负以外,除了那些清晰的温暖以外……原来还有一些散落的好意,像断裂的珠子,四下藏起来,等她偶然想起。
“……谢谢你,涟秋。”云乘月轻声说,“也替我谢谢大夫人。”
她没有说“大伯母”。哪怕不提凶手嫌疑,有些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有些情分断了也是断了。回不去的。
涟秋听明白了。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也有些唏嘘感叹,但很快,她掩饰了所有情绪,只对她笑笑,又成了那个明媚要强的侍女。
“二小姐,婢子就告辞了。”
涟秋走后不久,云乘月才刚刚换了套衣裙,笔都还没提,就被另一群人打断了。
云府的下人来找她,说聂七爷到云府做客,有事请她。云乘月想也没想,说:“不去。”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亲自来了。她提了食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红糖姜汁水,还带了新制的衣裳,那件御寒的披风一看就很贵。
她到了院子里,先也不说做什么,就问她身体如何,又细心地督促她喝红糖水,叮嘱她天寒加衣。
她给,云乘月也就拿着。她不言不语地喝糖水,不言不语地试新衣,说“谢谢关心”,也说“劳您挂念”。
一来一回好半天,大夫人渐渐不笑了。她是那样伶俐的贵妇人,即便当场被刺了痛处、丢了脸,她一转眼又能回到端庄雍容的风度里去。
但当她不笑了,只用一种复杂的、有些疲倦的目光望过来,这时候,云乘月才感到自己见到了大夫人真实的一面。
“……二娘。”大夫人说一声,又叹一声,“你怨我们、恨我们,想要摆脱我们,都是应当的。我……大伯母和你爷爷想的不一样,并不奢求你能抛弃前嫌,还将自己和云家看成一体。”
她这话说得很坦然,让云乘月有点意外。但她没有回,只是沉默地点头。
大夫人又叹了一声,目露恳求:“只是,就这么一回,二娘,看在云府至少养大了你……看在大伯母和你之间多少有的那点情分上,你能不能答应帮聂家一回?大伯母保证,聂七爷这回不是来强迫你的,是真的有事相请。”
云乘月这才一抬眼,疑惑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夫人蹙起修得干干净净的两弯细眉,也露出些疑惑,说:“据说,是遇到了只有二娘你能治的怪病……”
她显得有点踌躇,底气不足,因为这说法听上去很奇怪:二娘又不是郎中,能治什么病?
云乘月却明白了。那天她在星祠里遇见聂小姐,出手拔除了“祀”字之影,这件事聂七爷大约听说了,现在正是为此而来。
她暗忖,是聂文莹又中招了,还是干脆中招的人是他自己?
祀字……
她想起薛无晦模糊的态度。一时间,尽管不喜欢聂家,但她心中也立即涌起一阵冲动,很想一口答应,立刻去看看。
可不行。云乘月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不行。
她现在正拿自己当诱饵,等着云府中的凶手动手。
为了这个目的,她这几天都扮作一个“虚弱的、很好下手的、才入门的小修士”的形象。如果她一口答应去聂家帮忙,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还可能被凶手发现她是做戏,提高警惕,那说不定本来要动的手,也按下不做了。
该怎么选?云乘月一时为难。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演几天。如果聂七爷真的是为“祀”字而来,他不会只来这一天。
打定主意,云乘月便捂住肚子,垂头掩饰表情,低声说:“我灵力还没有恢复,今天又是小日子,确实身体虚弱……不管聂家有什么事,我现在都有心无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明:“而且,我对聂家也没什么心。”
云大夫人:……
后面那句话倒是不必说的……
这位贵妇人见她如此,也只能叹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也无法,大伯母便帮你去回了七爷。”
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
“二娘,你刚刚的说辞就很好。”她声音很轻,却很平静,“无论你今后走到哪一步,你都要记住,你可以任性,却不要得罪太多人。哪怕是回绝,也要回得让人面子好看、说得过去。做人留有余地,往后才有圆转空间。”
云乘月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教导之言。她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雍容的贵妇已经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给她撑伞,又有人专门为她提裙。
她想起来,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楼上、狠狠打了云府脸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惊愕至极、摇摇欲坠,腰脊也从来挺直,没有弯下半分。
她望着那道背影。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很多年前就蕴藏在云二小姐心里的冲动,也许是那个傻孩子一直都想说出来、却没有能力吐出的话,这些冲动的言语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怂恿着她,让云乘月猛地站起来。
“大伯母——”
贵妇人站住。
云乘月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傻孩子听到她愤怒而无力的控诉时、呆呆站在门口时那样。她深吸一口气。
“我曾经想要告诉您的,这句话……也许现在已经不适宜了,但它曾经真的存在过,那个孩子曾经很想告诉你,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
她捏紧门框,感到多年的时间忽然被折叠在一起;那个傻孩子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
她说:“大伯母,不管怎么样……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