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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璟握笔的手一顿,挑眉看向侯士信,侯士信道:“前周奉行儒法,极重血统,纵然成王李翼野心勃勃,恐怕也只是一时风光,时间久了,难以服众,内部必生嫌隙。”
“你倒是自信。”赵璟盯着舆图钻研,忖道:“成王手里不过五万兵马,能夺邵州仓,那说明他是有些韬略的。朕登基后在蜀地驻军十万,剿贼两月,贼非但未剿灭,还越剿越多。我大魏马上得天下,竟不敌这手下败将。”
枢密院使侯士信立马跪倒,惶恐道:“都是臣无能,令官家忧心。实是蜀地局面复杂,不可同旁处一概而论啊……”
“是呀,明德帝生前苦心经营过的地方,在他死后,朕仍旧收复不了。”赵璟突然觉得舆图上那密集旗令很刺眼,恨不得重军压制,尽皆屠戮。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他愿意,可以调遣周围州郡驻军入蜀,不问身份,无需区分匪民,大肆杀戮,血洗一月,至少可以让穷途败寇元气大伤。
可是他不能。如果他那样,他和赵玮又有什么区别。
铁血屠戮,可暂解一时之忧,终究遗祸无穷。
侯士信察其颜色,宽慰:“官家不要多心,那明德帝本身就是不世将才,若非他当年匆促入京被立储,受其父猜忌,断了在蜀的根基,又只在位两年,难以回天。凭他的才干,给个十年之期,前周是何种光景也未可知。”他顿了顿,强颜笑道:“到底还是我大魏承天之命,官家雄才大略,必能平定乱局,开创盛世。”
他是前周的兵部侍郎,乾佑帝为节度使时同赵家颇有私交,也曾暗中照拂过在京中为质的赵璟,因而赵家父子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他也敢说几句真心话。
赵璟抚额道:“朕总算知道父皇为何把你留在身边,这朝中旧臣颇多,但敢说实话的却只有你侯士信。”
两人再话转入战局,侯士信认为虽然目前周军看上去势如破竹,但其实不过强弩之末,他们无长久的辎重钱粮来源,人心不稳,迟早要从内部溃乱。
侯士信道:“若想让前周军民齐心,除非有个血统极正、极有号召力的皇室之人。”他轻笑调侃:“若明德帝的雍明太子还活着,倒是值得担心一二。”
赵璟曾经从崔春良的嘴里听过这个孩子,鱼郦刚入东宫当差时还照顾过他一段时间,据描述,感情应当颇深,可是他竟从来没有听鱼郦再谈论起这个孩子。
算算日子,他死时不过十一岁,也真是可怜。
赵璟单独与侯士信商讨过,又召两府和尚书台的主要官员觐见,来来回回,结束时天已大亮,他没用早膳,直接去上朝。
鱼郦缩在床角稀里糊涂睡过去,待天亮时,合蕊才被允许进来,她慌忙去检查鱼郦的身体,见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赵璟只在醉酒那夜失分寸,昨夜虽盛怒,却有清醒的克制。
可是这克制并不能让鱼郦好受,她内心极度抗拒,痛苦不已,像被丢进了炼狱温火反复熬制。
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每日能见到寻安。
可是今日到了时辰,乳母却迟迟未抱着寻安过来,鱼郦遣合蕊去问,才得知,赵璟下旨不许她再见寻安。
鱼郦将穿戴好的瓷秘纁裳脱下,拨下发髻上的珠钗银箔,散着头发仅穿禅衣又缩去床角。
她环抱住自己,将头埋入膝间,微微瑟缩,合蕊来看她,才发觉她面颊上满是泪。
合蕊不禁也红了眼眶,她一边用帕子给鱼郦抹泪,一边劝:“姑娘向官家说几句好话吧,普天下之下,皇宫内外,凡见到官家的人无不逢迎至极,逢迎他可以让姑娘过得好一些。”
鱼郦湿漉漉的睫毛轻颤,眼中有伶仃的脆弱。
夜间,赵璟又来了。
他带来一场狂风骤雨,又把鱼郦独自丢进黑暗里,他坐在床边穿靴要走,听见身后一阵窸窣,鱼郦从身后抱住了他。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间,怯弱无助地呢喃:“有思,你不要走,我怕黑。”
赵璟当然知道她怕黑,从前两人躲在萧府后院的廊庑下看星星,鱼郦总是要紧挨着他,起初赵璟还很自作多情了一番,后来才知道她是怕黑。
这毛病也不是从小就有的,是萧夫人去世后,鱼郦回田庄守丧,被那些恶婆子们深夜关在灵堂里吓出来的。
黑暗于鱼郦而言,不仅仅意味着漫长凄冷的长夜,还是母亲仙逝,父亲抛弃,恶仆们的欺辱,以及永无止境的孤独绝望。
赵璟想要她像小时候那样挨着自己,依靠自己,可当她抱住他的时候,他只觉出了无边无际的悲哀。
鱼郦像丝萝一般紧紧缠住他,在他的沉默里不停地蹭他,显得焦虑不安。
直到赵璟覆住她的手。
他回身吻她,唇齿锋利,带了强烈的惩罚与占有意味,像一头嗜血的狼。
刚刚束起的罗帐又被打落。
鱼郦留住了赵璟,却彻底无法入睡,她盯着穹顶,从沉酽黑夜到晨光熹微,她察觉到赵璟醒了,慌忙闭上眼,装作不经意地翻身,往他怀里钻。
赵璟搂住她,轻轻吻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将她隔回床上,然后赤脚轻步走出寝阁。
宫女们守在外殿,立即上前为他穿戴冕服,崔春良奉上漱具,在一旁小心打量赵璟,见他眉间仍缭绕着深浓的黯然愁绪,可是脾气平和了许多,不像往常一见完萧姑娘就回来摔摔打打。
前朝还有一堆无序乱麻等着赵璟去理。
虽然君臣商讨之下,一致觉得前周成王成不了大患,但周军北上的消息还是在坊间传开。
为抚惶惶人心,赵璟特意重启因越王谋逆而暂时搁置的恩科。
赵璟特意将外放半年的嵇其羽召了回来。
嵇其羽这半年过得甚是精彩,从地方上的提举市舶司、提举茶马司到团练州观察使、凤翔府通判,历练了一番,才风尘仆仆地应召回京。
赵璟让他先做礼部祠司郎中,跟着左相文殊筹备科举,文殊任主考,他做监考。
赵璟叹道:“自打朕登基,就觉得和老师疏远了许多,萧相私心太重,侯士信又是父皇旧人,这满朝文武朕能真心信任的人不多,其羽,朕见到你,多少是有些安心的。”
他这么说话,多少让嵇其羽有些惊讶。
人都说帝王多疑,可没想到竟多疑到这程度,连自己的老师亲舅都不信。在嵇其羽看来,宁殊是很值得信任的,萧琅虽然有些私心,但萧家的前途命运早就绑缚在官家身上,实在没有必要别生心思。
嵇其羽有些惶恐:“臣一定会加倍努力,不辜负官家期望。”
赵璟与他客套了几句,嵇其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只碾文白玉的长命锁,乐呵呵地双手奉上:“听闻官家喜得麟儿,区区俗物,聊表臣的心意。”
崔春良递到赵璟手里,赵璟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心事重重地笑:“你们怎么都喜欢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