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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鱼郦回来,罕见地冲她发火,鱼郦默默承受责骂,哀求他:“我们一起走,带雍明一起走。”
瑾穆摇头。
他早就对鱼郦说过,他为王时战功赫赫,为帝却无尺寸之功,唯有死节殉社稷,任贼分裂其尸,勿伤百姓一人。(1)
而雍明虽然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但是储君,亦当有此志。
两人争执不下,伴随着震动天下的攻伐声,叛军涌入禁宫,短暂地流窜后,直冲向东宫。
鱼郦想拽着瑾穆杀出去,瑾穆不肯,把她推向东宫寝阁的密室里,最后关头,鱼郦使劲全部力气,把雍明也拽了进来。
那密室的墙上有一道裂隙,她听见外面喊打喊杀,紧接着安静下来,赵玮的声音如恶魔般飘散:“人都说真龙天子,有真气护体,我今日想看看天子之躯能扛得住多少刀剑?”
他身边的神策四卫手中各有一柄短刀,刀刃磨得纤薄,刺破皮肉,可让血慢慢流。
先是手筋脚筋,再是不足以致命的部位,最残忍的刑罚,赵玮犹觉不够过瘾,命人压来瑾穆的亲妹妹嫣栩公主,把剑抵到她的脖颈上,让她为自己奏乐。
磕磕绊绊的乐声飘进密室,鱼郦浑身都在颤抖,她紧抱着雍明,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点声响。两人都在流泪,泪水无声滑落。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曲尽,血亦流尽,流尽而亡。
鱼郦抱着雍明在密道中疾行,宫中尚有昭鸾台旧人,她嘱咐她们利用密道把雍明带出去,而她自己,则回到了东宫。
这是恶魔惩凶的地狱,做完孽,一哄而散,再乏人问津。
鱼郦捧起瑾穆的脸,他阖目沉睡,那般安详宁谧,只有眉间一点点紧蹙的纹络,昭示着他死前承受的巨大痛苦。
她藏在东宫半月,直到赵璟抵京,派人来东宫给瑾穆收尸。
鱼郦从密道跑出去,一直跑,昏迷在紫宸殿。
她不知道这其间,狄姑姑为了迷惑视听找了一个和雍明一般大小的少年尸体,精心装扮,用尽办法让他恰到好处的腐烂,遮盖住面容,再然后,她们扮作贪生怕死的奴仆,把尸体献出来。
鱼郦奉命去认尸,看到尸体的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们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默契地做一件事,将真相掩埋。
至此,全部归位,而她,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鱼郦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空空,想来赵璟上朝去了。
她躺在床上出神,听见门吱呦被推开,以为是赵璟派来照顾她的宫女,绣帏被挽起,却是赵璟自己,他衣冠清整,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醒了就起来,陪我一起用早膳。”
鱼郦乖乖起身,麻溜地梳洗,不时歪头偷觑赵璟,见他不慌不忙地敛袖亲自摆放碗碟,越看越怪异。
她在东宫住了这么些日子,发现赵璟不是一般的勤勉,就算被乾佑帝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照样爬起来上朝。
而今日,算算并不是休沐的日子,而这个时辰,照理应在听政。
赵璟摆好膳食,往金蟾炉里撒了一把香丸,揶揄:“看什么?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鱼郦坐在膳桌前,并膝托腮:“你不上朝?”
赵璟没甚所谓:“反正朝会总是有,政务也没有处理完的一天,我今日突然想偷偷懒。”
他给鱼郦舀汤,给她配她喜欢的小菜,颇为得心应手。
从前两人好时,鱼郦就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她自小娇弱,遇事爱哭,赵璟总是小心翼翼捧着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这么平静安宁的日子,给人一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鱼郦捧起羹汤啜饮,熬得浓白的鲫鱼汤,香醇入味,肉质滑嫩。
她边喝汤,边想昨晚的事。看上去赵璟好像没想和她计较,他这个人就这样,气性大得很,当时脸色不好看,但过后不会揪着一件事来反复为难她。
如果他要盘问,昨晚就问了,到如今还像没事人似的,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赵璟为她布了半碟子胡萝卜鲊,惹来鱼郦百般嫌弃:“这什么玩意,我才不吃。”
“御医说你脾胃皆虚,是饮食不善之故。从今日起我看着你吃饭。”赵璟夹起一颗胡萝卜鲊,送到她嘴边,鱼郦圆目瞪他,他厉色相逼,鱼郦泄了气,任命地吞进去。
“乖。”赵璟道。
东宫膳食精细,除了这盘子蒿子味的萝卜,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叶,赵璟雨露均沾,每道夹给鱼郦一些,“你要过和京中其他贵女一样的日子,精致食饮,保养身体,修身养性,好好备婚。”
备婚?鱼郦愕然,赵璟却笑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么无名无份地跟着我?”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是说服乾佑帝了。
赵璟没有半点邀功的心思,只是按部就班:“监天司会去萧府请你的生辰八字,为我们测算吉时;礼部正在筹编太子大婚的章程;尚衣局会为你裁制褕翟和鞠衣,定制凤冠;而你,要好好学规矩。”
听他絮絮叨叨,有那么一瞬间,鱼郦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她有幸与赵璟相识于微时,得他念念不忘,力排众议迎娶她进东宫,储妃之位,世人倾羡,自此夫妻意笃,举案齐眉,坐拥天下,共享尊荣。
这是赵璟想让她过的人生,是祖母想让她过的人生,甚至也是瑾穆想让她过的人生,得人庇护,安稳顺遂。
这是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是赵璟苦心为她勾勒的后半生。
他什么都不追问,什么都不计较,只把他能给的东西全都摆出来,让鱼郦自己选。
就如他所言,往事已逝,人都要往前看。
可惜,鱼郦不能让他如愿。
她含笑一一应下,问了赵璟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道:“我想从相国寺请几位高僧入宫,我想做一场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