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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并未多想,现在看不到太远,也容不下她看太远。甚至,她连明天都看不到。不过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赢不了,争取同归于尽。倦意袭来,文素素上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被脚步声惊醒,她倏地睁开眼,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雨还在继续下着,木屐踩在地上踢踢踏踏,木门吱呀推开,一股湿扑如,豆大的灯光在门口氤氲。秦娘子走进屋,放下手中所提的灯盏食盒,转头看到坐起身的文素素,笑道:“先前见你睡得沉,便没唤你起来。饿了吧,快来吃些东西再睡。”文素素难得好眠,身体轻盈不少,道谢后,穿上外衫下了床。秦娘子从食盒里拿出包子与羊肉汤,道:“你小产了,照说该坐小月子。只咱们没那个命,歇不了,买不起补身子的好东西。下雨天冷,喝碗羊肉汤,正好暖暖身子。”“秦姐姐。”文素素沉默了下,道:“你比亲人待我还好,我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姐姐了。”秦娘子爽朗笑起来,道:“都是邻里之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叫我一声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文素素拿了一两银子出来,硬塞在了秦娘子手中:“秦姐姐,你待我的大恩,我无以为报。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实在没脸继续住下去。”卖猪办丧事,还是秦娘子帮着在操持,知道文素素还剩下多少钱,心道她幸好将钱揣在了身上,不然烧成灰烬的宅子,银子估计也寻不回来了。秦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以后你还要过活,快快收好。”除却秦娘子的仗义,她一个金饽饽住在这里,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秦娘子开门做买卖,要应付差役,闲汉混混,文素素清楚里面的艰难。比起行脚店,还是秦娘子这里暂且住着稳妥些,算上住宿饭食的钱,一两银子着实太少,文素素坚持要她收下。时辰不早,羊肉汤凉了会腥膻,秦娘子斟酌了下,便暂且将银子收了起来,打算以后再还给她。文素素坐下来用饭,秦娘子坐在一旁陪着说话:“先前你大哥大嫂来了,我替你挡了回去。”昏黄的灯光下,秦娘子神色很是怜悯,迎着文素素看来的目光,思索了下,还是如实告诉她:“你大哥大嫂听说了你的遭遇,开口便问值钱的东西可有从火中抢出来。我见他们只顾着钱财,半点没替你打算的意思,便道了你如今的处境。他们要接你回去,先将我铺子里李达的欠账结清。他们一听要钱,你小产了,又戴着孝,借口小产妇人不吉利,戴孝更不能回娘家,忙不迭就走了,连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不看还好,要是看了,说不定还真要将你接回去。接回去能如何,还不是得将你再卖掉。”文素素不关心他们,沉吟了下道:“可还有其他人来找我?”吴黑狗晚间来过,秦娘子将他打骂了出去。以为动静闹得太大,被文素素听到了,叹了口气,将李达与吴黑狗撺掇着要将她典给何员外的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吴黑狗那宗桑,他舔着脸说要娶你,热孝中成亲,你也有个人照顾。我呸,吴黑狗就不是个人,先前的妻子被他折腾死了,成日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偷鸡摸狗,就没个正经时候。穷得叮当响,坏得脚底流脓,再眼瞎的也不会将家中女儿嫁给他。他看上了你,我猜着不是将你典出去,就是要拿你赚钱。你可不要信了他。”文素素说了声秦姐姐放心,神色微微一沉。何三贵未曾前来找她。吃完饭,秦娘子收走食盒,文素素站起来要跟着前去洗碗,秦娘子忙按住了她:“方四会洗,你歇着吧。”这时,小巷边进出的门,被咚咚敲响,方四从西厢走出来,问道:“是谁?”“是老子,开门!”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趾高气扬回答道。秦娘子神色一黑,咬牙骂道:“好你个吴黑狗,还敢上门来!”文素素眼睑微垂,拉住秦娘子的衣袖:“秦姐姐,他是来找我的,我去同他说吧。”秦娘子道:“外面下着雨,你哪能出去。再说吴黑狗能有什么好事,你别搭理他,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再来!”文素素恳切地道:“秦姐姐,吴黑狗既然冲着我来,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次次让秦姐姐挡着。秦姐姐开门做买卖,吴黑狗又是地痞混混,他来铺子里闹事,秦姐姐的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我去跟他说清楚,要是他以后再敢来,我就报官。”方四在门边与吴黑狗争执了起来,肩膀抵着门,拼命要将他推出去。文素素见状向门边走去,秦娘子一想也是,叫她稍等,忙去正屋拿了旧伞,木屐,气死风灯等出来,道:“别淋湿了,我与方四都在,要是他敢不老实,你就大声呼喊。”文素素一一应下,穿上木屐,打着伞,提起灯走到门前。吴黑狗见到她,咧着嘴笑起来,流里流气道:“文氏来啦,你跟着我,包管比李达要强。”文素素故作镇定道:“吴黑狗,你休要胡罄!你出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吴黑狗瞧见文素素弱不禁风的娇柔,酒气血气上涌,心口一阵灼热,嘻嘻笑道:“是是是,娘子说得是,娘子莫要生气,你生起气来,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文素素一声不吭,侧身从吴黑狗身边经过,朝小巷外走去。吴黑狗啜着牙花子,紧了紧油衣,颠颠跟在了身后。秦娘子拉着方四一起,站在门边守着,见他们走出了巷子,消失在了黑暗中,不禁担心得探头张望:“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文素素走出巷子,按照后院的方向,拐到沿河岸边,夜阑人静,惟有风雨声。吴黑狗见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去搂文素素的腰:“哎哟,我的心肝,领着哥哥到这僻静处,可也是想哥哥了”灯掉在地上,灯钎扎进肉,发出闷沉的一声,吴黑狗猝不及防,捂住脸,痛得惨声大叫。叫到一半,吴黑狗声音戛然而止,伞尖捅进喉咙,吴黑狗喉咙呼哧着,目眦欲裂。文素素手上用力,吴黑狗不受控制蹬蹬蹬后退,背靠在一颗香樟树上。香樟树下,便是茂苑县通往京城的运河。河水深,三层高的大船都可轻易通过。吴黑狗痛得快要晕过去,渐渐喘不上气。绝望,恐怖,让他身下一阵温热,尿骚臭味溢出。文素素依旧沉默不语,手上力气加大,往前面一送一拉。吴黑狗在残存的意识中,感到自己快被伞尖刺透,身子软软倒下去,噗通掉进了河中。文素素看都未看,打开伞撑在头顶,前去捡起快要熄灭的灯笼。灯笼重新亮起来,文素素朝细雨中伫立着的高瘦人影,平静地欠身施礼。
伞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地面汪着的水上,氤氲出红色的光。那是吴黑狗身上的血。殷知晦神色很是复杂,望着文素素眼角斑斑红痕,像是一颗泪痣。殷知晦记性好,极擅识人。审案时,连发丝都观察得仔仔细细。他清楚记得文素素的相貌,这时却仿佛与她从未曾见过一样。问话时见到的文氏,局促拘谨,畏畏缩缩,总是垂头缩肩。很符合她的“典妻”身份,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无知的妇人。眼前的文素素,身形挺直,举止从容立在那里,好似早就知道他会来,依旧镇定自如杀人。文素素抬手,拭去了眼角的血迹,平静地道:“七少爷,许梨花与何三贵与此事无关,从未想过要谋害王爷与七少爷性命。他们皆是苦命人,还请七少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说罢,深深曲膝一礼。殷知晦垂下了眼睑。是了,以她的聪明,定已知道他拿住了许梨花与何三贵。殷知晦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文素素声音平平道:“为了不做母猪。活下去。”发觉不对劲时,殷知晦让问川去查李达与文氏,问川很快就将两人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文氏家境贫寒,为哥嫂不容,拿她换钱嫁给了屠户李达。李达连禽兽都不如,卖妻卖儿。吴黑狗也一样,贪婪无耻,欺负孤苦无依的寡妇,厚颜无耻欲行不轨。他们都死不足惜。殷知晦起初就认为,何三贵放火给马下巴豆,并未存着要杀他们的心思。何三贵供称,他们根本不知道京城前来的大官是谁,只是想要借此机会让陈晋山倒霉。陈晋山果真倒了霉,被拿进大狱。何三贵供词含糊其辞,一是受了惊吓,二是他的见识浅薄,压根没弄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殷知晦却听懂了。仅仅是凭着陈晋山的反应,便猜测出了外面大致的局势,确定黄通判郑知府他们犯了事。虽然不了解具体案情,却足以看出背后主使之人文素素的果决聪慧。殷知晦嘴张了张,最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的本意,是问文素素为何要这般急迫动手。等他们都离开之后,以她的聪明,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李达与吴黑狗都除掉。她早已被逼到退无可退,从陈氏出来,豺狼虎豹就围在了她身边,恨不得将其分食。李达迫不及待将她再次典出去,李达早上刚死,吴黑狗晚上就上门来闹事。可惜,没了李达吴黑狗,还有其他人。得人好心收留,她能替何三贵许梨花撇清关系,定不会忍心让秦娘子这个恩人铺子的买卖做不下去。殷知晦再一想,其实她的回答,并没理解错误。不愿再被典出去生子,想要活着。逼迫到无路可走,干脆鱼死网破。春雨没完没了下着,文素素沉静地站在那里,嘴唇与脸色一样苍白。他知道她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冷。殷知晦神使鬼差问道:“你的身子可还好?”文素素摇头,又点头,“有劳七少爷关心,不太好,尚能撑一撑。”殷知晦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按理他应当将她抓回去,按律处置。可是,她何错之有?“以后,你有何打算?”殷知晦终是问道。文素素抬起了眼,朝他深深福下去,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阵阵鲜活,灵动如春。“我并不知道,毫无头绪。活着才有以后。待遇到难关,再继续硬闯过去。”殷知晦嘴角不知不觉也浮起了笑意,他轻轻颔首,“你这句话说得极是,活着才有以后。只是,以后你闯难关时,莫要再杀人。”说到杀人时,殷知晦的声音已经变得严肃,文素素郑重应是,“我不会,杀不完。”殷知晦微微叹气,是啊,杀不完,还有无数的困难等着她。她身份低微,生得太惹人眼,除非躲起来不见人。如此活着,与流放坐牢有何区别?以她的聪慧,实在是可惜了。文素素福身告辞,殷知晦望着她缓缓前行,晃悠的瘦弱身子,唤来问川吩咐了几句,沉吟了下,继续道:“将吴黑狗处理干净,再仔细查查文氏,切记要小心,当作甲等来查。”甲等便是最棘手最紧要的事情,问川暗暗吃了一惊,不敢耽搁,急急转身没入了雨夜中,山询与护卫簇拥着殷知晦离开。文素素走进小巷,灯盏灯油烧尽,终于灭了,四下一片黑暗。她缓缓舒出口气,脚步变得轻快,将手上一直暗中紧拽着的灯钎,插进发髻中。她一向拼尽全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更不会以这样粗糙的手法杀吴黑狗。她是杀给殷知晦看。初见殷知晦时,文素素便发现了他很干净,且聪明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