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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贸集市货品众多,用完中饭,李佑城决定陪着清如逛一会。逛到一半,就后悔作了这个决定。他发现许清如兴趣盎然,花着他微薄的俸禄买了玉器饰品、白蛮服饰、干果零嘴,还挑了一双方便行路的布鞋,且将这些物什一并塞到布袋子里,又让他揣着。等她看见书摊上有《括地志》几辑仿版时,忙蹲下身来,收到一起,对着书贩笑道:“老板,这几本都要了!”“等等!”李佑城赶在书贩答应前打住她:“你可知我以后俩月得喝西北风了吗?”许清如大手大脚惯了,哪能体会到靠着微薄俸禄过活的人须节俭过日子,她冲他为难一笑:“李校尉,这几本书我是真心喜欢,且我今天所购之物都是为你我行路准备。”“我说了,你带着我就行了,其他都是累赘。”他皱着眉提醒,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许清如叹气,默默放下怀里的几本书,不舍地看了又看。李佑城弯身从中抽出一本,递到她手里:“就这一本吧,不能再买了,往后还得吃饭呢!”许清如心情大好,谢了李佑城,又跟他身后揶揄:“李校尉,按说你们这种在边地从军的,应该赚了俸禄也没处花的,你谋到校尉一职,必定也攒了多年积蓄,哪还差我花的这点钱?”李佑城提了提肩膀上重重的布袋,放慢脚步:“当然差,谁家没个父母兄妹、大事小情呢,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许娘子生长于望族,断然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寒门谋生的不易。”许清如一时词穷,想来他身后是有一大家子要养的,不像自己,从不愁吃喝。她轻轻扯了扯李佑城衣角,道:“李校尉,是我不好,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不过你放心,我是答应过你的,等我顺利成为王妃,定会重重赏你,会派车马将赏金送到你府上,还会举荐你,调任长安当职,说不定还能升入金吾卫!等那时候,你就是长安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多少名门贵女争着抢着上门来结亲。”李佑城止步,好奇瞧她,真是猜不透她哪来的自信,只是看着她新月一般的眉眼正溢满流光,这一刻,仿佛也只能信她说的话了,便道:“好,那我等着那一天,你我一言为定。”“还有一事。”他走了几步,又停脚,回头叫住环顾四周的清如,再行一段就走出市集,走到都督府了。“什么事?”清如跟上,他们相处融洽,她也迫切想知道他的安排和计划。李佑城抿唇,回道:“为掩人耳目,保险起见,你我今晚须共宿一室。” 012 彩笺山风送来滇地草木的涩糜之气,掠过面庞,总有种挑逗戏虐的意味。许清如觉得,这里的秋风躁得很,就像明知道自己还斗不过难以消退的炎炎暑气,却还是竭尽所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较劲一般。山风不懂,有些事是急不得的。纵使你万全以备,但时机未至,依旧差之千里。所以,就算李佑城答应了自己,许清如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她跟在李佑城身后,一言不发。与他面对面时,她尽可能让自己心无旁骛,可背对他时,她又惴惴不安,两种思绪反复夹缠,难以疏解。行至都督府门口,哨兵见李佑城身负重物,忙离岗紧走几步,行了礼后接过他肩上布袋,又喊来军中仆役伺候。李佑城没言语,将布袋子交与仆役,那仆役是个身材矮小的壮年,穿着都督府统一派发的工服,别看矮小,可四肢精壮,提起那满载货品的布袋子轻而易举,又躬身走进李佑城,低头行礼道:“李校尉,今日信札已送至前堂冷副尉那里。”李佑城应了声,吩咐那人将布袋放到他寝居的后院,又示意清如一眼,抬手想去牵她手腕,可还未触到,便被一声轻喝打断,循声瞧去,秀月钝步而来。她还是那般赧然,来到跟前吱唔几句,也没讲出一段完整的话,清如只好带着歉意不停安慰她。暗忖,自己真是里外受累,对内要稳住李佑城,不停琢磨他的心思,对外还要哄劝李佑城的追求者,切勿冲动行事。秀月倒也没哭没闹,这会功夫该也消化完了此事。她只道:“若是李校尉早早便告知妾已有爱妻之实,妾也不会这般苦等。”又说清如饱览了她的愚痴,真是让她无地自容。李佑城紧蹙眉心,显然不想在此多耗,又去伸手捉清如手腕。清如未觉,双手端在胸前挥了挥,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的不好,实在愧对你,未在初遇时说出实情,你若是有怨念,就撒在我身上吧!”秀月知她不是奸滑,笑了笑,道:“怨念谈不上,只是羡慕娘子好命,此生可陪在李校尉身侧!”清如挤出一个笑脸,心里觉得可能比哭还难看,为免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李佑城求助。李佑城会意,说了几句还算中听的话,谈笑间终于逮到机会,将手默默贴近清如手臂,他本想拢住她的手腕,可触到她手指的那一刻,一丝凉滑舒顺的感觉直抵灵台,仿佛万年干涸的躯壳瞬间被清泉充盈,灵动起来。他改了主意,长指探过她手掌,在她始料未及之时,柔柔裹进自己粗砺掌心。她的手好纤小,掌心有薄薄的汗,一如他体内迸发的源泉,汩汩不断。清如知道他的用意,可他手掌上的厚茧还是激了她的皮肤,于是她手一惊,手指自然分挺,这倒让李佑城又寻了契机,手指稍稍一扣,插了进去。虽是人前演戏,可十指交缠的一刹,清如还是心尖一颤,这种亲昵她竟然不嫌恶,不挣脱,反而顺着他的摆弄,享受这份心安理得。辞别时,秀月拿出曾为李佑城准备的香囊,赠与清如,“既然妾所念之人已有心上人,那就请心上人代为保管吧!”又附狡黠一笑。清如不敢收,秀月只好不再逗她,道:“这几日虽与娘子相处不长,可妾很是喜欢娘子慧敏烂漫的脾性,秀月在此别过,此物就算是辞别礼吧。”秀月又指了指不远jsg处开得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七宝阿娘领着众人正朝这边行礼挥手,七宝跳到小土包上,喊道:“阿姊,再会!”“妾们一会便要启程赶回去了,众亲友现居热海之地,路远人荒,不能与娘子多聊了,族人相信,若有缘份,定会重逢。”秀月将香囊塞到清如手里,转身匆匆而去。清如拿着香囊,向众人挥手,大家的笑脸也如木棉花般灼灼生灿。她在滇地经注上读到过,木棉花寓意惜人惜物,所遇皆是福报。去到后院军将寝居之处的路很长,都督府庭院又植满各色奇花异树,与厚重的院墙相互遮挡,使得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不太打眼。即便如此,这一路许清如也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仆役、洒扫户、花匠、巡逻兵等行礼了不知多少遍。她不敢声张,只能被李佑城牵着手,匆匆掠过这些伏低的身影。待行至后院,上了二楼,趁四下无人,清如唤他:“玉安……”李佑城好似没反应过来,步履依旧轻快。
“玉安君……”“李佑城!”李佑城顿住脚,怔在原地看她,许清如稍微抬起自己的胳膊,她与他的手还交握在一起。李佑城这才松了一口气,清如难得在他脸上看出赧色。他遂将手收回,脱口道:“抱歉,还是冒犯到你了。”眼睫垂下,身上那股阴郁的劲儿又添了几重。清如猜不准他心思,但她知道如何圆场,于是笑道:“无事,无妨。只是你掌心……不舒服。”李佑城本来血流上涌,听了她这句登时冷静下来,摊开掌心左右看看,指根处黄茧丛生,常持握弓箭的食指拇指和虎口也镀上了一层茧皮,这样的手,常与兵器相伴,风霜浸染,怎会舒服?他自顾笑道:“确实,我这双手不大讨喜。”又去看刚才握过的清如的手,问:“没触疼你吧?”清如笑着摇头,道:“我是玩笑话,你别上心,你也知道我们是说好了的。”她给他一个眼色,又铺垫一个台阶,尽量轻松道:“想我在长安,与男子打交道不止一回,遇见难缠惹事的,我可是会直接动手的。像刚才这样,寻常的牵牵手算得了什么?扯耳朵、咬胳膊,这些都不在话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妥,这不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想要再圆回来,李佑城却问:“你和人动手,所为何事?为何无人帮你?”“咳,这个说来话长。”于是,清如将自己开书肆时所遇不平细数于他听,什么散客污蔑她鬻卖覆版,什么市匪带人恶意骚扰,什么宫市使者强买珍稀书画,打伤佣书人云云。李佑城听得入神,引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居室,他下了锁,忽正色道:“我在想,若早些年能与你相识,你的书肆是不是能免去很多麻烦?”清如大笑,“那是自然,玉安必定是个好的打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在长安啊!”李佑城随她笑,确实,他不在长安。开了门,里面更加轩敞,南北透亮,里面物什尽入眼帘,却也陈设简朴,多的无非是一些铜铁兵器,背阴处有几排塞满书籍的红木架子,里外两室,都设有宽大胡床,住宿倒是方便。清如发现,李佑城似极喜好弓箭,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材质不同的弓,有些式样雕花镂空,只有观赏价值,显然是主人为了收藏而置。几个军仆进屋回禀,又备了盥洗器具,上了清茶和点心,还将事先送过来的布袋呈给清如,窸窸窣窣,毕恭毕敬,无人讲话。看得出来,李佑城私下规矩甚严,这种气氛十分压抑,清如闷得慌,独自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军仆刚走,冷锋又来,怀抱一个红漆木匣,见了清如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清如还想着要如何与他属下们解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果然如李佑城所言,有他即可,不必担忧其他。冷锋左右为难,木匣里装满今日信札,若要拿出商讨,不知是否要让许清如回避。李佑城说了句无妨,便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大概五六封信笺,其中一封厚茧纸作鲤鱼函,他拆开一看,冷锋也凑过脸来,一张描金彩笺叠成了一只鸟的形状,虽被信封压着,但展开来却突然伸展两翼,赫然挺立在他掌心,小巧精致,栩栩如生。“这又是何妖物?”冷锋压低声音,能听得出来,话里蕴着怒火。李佑城捏起纸鸟一翼,淡橘色描金彩笺在午后日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鸟真的在扑腾翅膀,下一刻便要飞走。可李佑城明显没有多大兴致,用另一只手捏起另一翼,轻轻一拉,纸鸟犹如开膛破肚般完全展开了,被打回原形,也不过是一张皱了的信笺纸,那上面用抄经小楷写着两行字:“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校尉……”冷锋紧张万分,提醒道:“太和宫是滇国王宫,就算三日能抵,可就目前局势,咱们也是通不了关的。”李佑城折了折信纸,将字迹叠进里侧,又将信笺放入鲤鱼函,不紧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设好了陷阱,引我上钩。”“校尉,此去危险重重,还请您三思。”冷锋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分明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这几年属下们查得毫无头绪,难不成还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吗?”“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李佑城敛目,下了命令:“你下去准备吧,我们与许娘子一道,从驿路入滇。”又补了句:“越快越好。”冷锋惊讶,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议问:“还要带上个女的?”正要计算其中利弊,见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脸对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斩了的风险,只好不情不愿嗫嚅道:“属下遵命,您别动怒。”出门前不忘再瞥一眼许清如,她倒是不吃点心了,正大口蛮饮清茶,那样子很是自在,冷锋暗自叹息,纵使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为何偏爱这一款的。清如晌午吃了鱼,方才又吃了四块鲜花饼,喝了两大杯清茶,肚子被撑得胀胀的,见冷锋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这边走来,她轻轻打了个嗝,把嘴捂得严严实实,怕引出油盐酱醋茶的混合气味。李佑城坐到她旁侧,给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这是他无比普通的一个下午。“方才听见你们提到我,是否计划有变?”清如问。李佑城抿了口茶,摇头道:“没有。”又给她斟满清茶,问:“许娘子,你可信我?”他直视她双眼,清如点头,她确实信他。“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记好。”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说什么,但肯定不太中听。李佑城面色平和,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有些骇人:“我这一生,经历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缘由的,但更多无从求解。我的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不计其数。你说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实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我既然互为利用,我便不会对你下手。但,杀戮从来都是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倘若日后你看不惯我行事,也可借机杀之,我并无怨言。”说着轻笑了下:“当然,如果你有这个本事。”清如听得心惊,浑身鸡皮疙瘩,只好躲开他目光:“……李校尉身在军中,为圣上,为大顺效命,自然生杀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她低下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那画面过于血腥惨烈,让她想到就犯呕。“不过有一事你大可放心。”他始终注视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周而复始。“什么事?”清如骤然抬眼。